
安延聽說我要寫她,第一個反應是:“別,你別寫我?!?/p>
“還是寫我的項目吧?!?/p>
我第一次遇到安延就是因為她的項目,那是2009年6月的一個下午,我們約在北京國貿大廈2座的星巴克見面。當時她的頭銜是世界自然基金會(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WWF)的高級林業項目官員,負責WWF和瑞典宜家(IKEA)公司共同推動的FSC森林經營認證項目,而我想去伊春的友好林業局采訪這一項目的實施情況。
在2005年4月19日,宜家的供應商黑龍江省伊春市友好林業局和吉林省白河林業局的42.5萬公頃的森林獲得了森林管理委員會(Forest Stewardship Council,FSC)的森林經營認證。友好林業局和白河林業局是宜家和國家林業科學院在2002年選中的第一批國有森林FSC認證試點單位,宜家和WWF為兩個林業局提供了前期認證所需的幾十萬元資金和技術支持。
第一次見面,我就發現安延簡直是最可靠的電話黃頁。這點其實和她的工作有關:在這個為期6年的項目里,安延不但要與國家林業局相關部門保持溝通,也要負責協調項目。她的工作既包括聯絡FSC的專家來做培訓,與試點的地方林業局、木材加工企業打交道,同時還要做宜家公司和WWF之間的聯絡人。
安延70年代生人,是土生土長的北京姑娘。她在星巴克里為我描述這個她們做了7年的項目時頭頭是道、思路清晰,而且不用看任何資料就能正確引用各種數據。
我猜測她可能是理科生出身。事后發現,她是在澳大利亞皇家墨爾本理工大學(RMIT University)讀商科的,主修市場營銷和國際貿易。
因為彼此交流順暢,安延迅速給我提供了友好林業局領導和為宜家生產家具的木器廠負責人的電話。后來,在我和對方的溝通出現阻礙時,她還熱心地給林業局、木材廠的領導打了幾個私人電話來幫我解決問題。
公司的力量
在第一次碰面時,安延體貼地給我帶來一本關于FSC的入門讀物。一個月后,在通往伊春的8小時慢車上,我搖搖晃晃地讀完了這本由WWF編寫的簡單易懂的小冊子。
FSC是全球目前通行的最為嚴格的、關于森林管理和林產品加工貿易的認證體系之一。加拿大、俄羅斯和歐洲林地覆蓋面積較大的國家都有參與。簡單地說,通過這一認證的林場能夠保證林木蓄積量良性增加,每年都有樹可砍。從2005年開始,來自友好林業局和其下屬工廠的木制產品已經貼上了FSC著名的“樹型”標志—這就意味著這一木材來源是“絕對安全”的。
盡管通過FSC認證會牽扯林場的精力,也會帶來額外花費(比如購買專家培訓等),但從長遠看,這算是一種投資。那些強調企業社會責任的跨國零售商們會越來越青睞友好林業局這種“絕對安全”的供應商。按照國際貿易慣例,通過FSC認證的木制品要價可以高出其他來源的木制品20%到30%。WWF的合作伙伴中有宜家、沃爾瑪這樣的大型國際零售商,他們會在購買時優先考慮FSC認證產品。有了這些大零售商的參與和推動,WWF希望能夠通過市場的力量吸引更多上游的木材商、木器加工廠和林場參與進來,從而達到他們保護森林資源的目的。
WWF,這個全球最大的非政府環境保護組織在林業項目上的做法,其實可以概括國內外多數環保組織的行動思路。由于商業活動已經成為人類世界里最普遍的行為,這些跨國NGO無不希望能夠借助商業本身的力量,來推動環境保護的發展。他們慣常用的方法是對大公司的商業行為進行監督,然后將監測結果對外進行披露引發注意,利用輿論和政府的力量來促使它們做出正確抉擇和改變。比如,2012年2月,WWF在自己的網站上呼吁美國公司和消費者,不要購買產自亞洲漿紙公司(APP)生產的原木纖維衛生紙和其他紙巾產品。
亞洲漿紙公司是總部位于中國的金光集團的子公司,同時也是全球最大的紙漿和紙業公司之一。這份WWF發布的名為《不要沖走老虎棲息地》的報告說,作為全球第五大紙品生產商,亞洲漿紙公司旗下的Paseo和Livi兩個品牌所使用的顏料多源自蘇門答臘虎、大象和紅毛猩猩等瀕危物種的最后棲息地與雨林。
WWF的信息披露之后,美國八家大型零售商BI-LO、Brookshire日雜用品公司、Delhaize集團、Harris Teeter、凱馬特、Kroger、SUPERVALU和Weis,在2012年前后都已決定停止銷售由APP原木纖維生產的紙巾產品。背后的邏輯是,如果消費者通過NGO的宣傳能自覺抵制這些產品,自然沒有零售商愿意進貨,亞洲漿紙公司也會被迫停止毀林,或轉而尋求更好的木材來源。通過這種方式,WWF和NGO組織希望最終能用商業自身的力量來約束公司的商業活動對自然環境所造成的影響。
在這一邏輯下,NGO們得以各展所長。激進的綠色和平組織(以下簡稱綠色和平)是靠強力宣傳來引發公眾注意的。從1971年建立之初,這個總部在荷蘭的環保組織就以使用非暴力方式阻止大氣和地下核試驗以及公海捕鯨而聞名。他們的行動力也為自己招來了“反發展”、“缺乏科學訓練”和“環保原教旨主義者”的非議。但一位長期與他們互通消息的記者告訴我,綠色和平其實是個理性和精明的團體,“很清楚媒體要什么”,他們的成員在內部會認真研究如何有效地使用推特、Facebook這些新出現的媒體。這個組織其實是一個強大和有效的宣傳機器,“他們在傳播自己的觀點并引發公眾注意時,有一套很強的方法論”。
在多數情況下,行為粗暴、言辭偏激不過是綠色和平用來吸引人們眼球的方法,以便引發輿論關注,迫使公司發生改變。WWF看上去比綠色和平溫和,那是因為它的專長在于其專業能力:除去利用輿論監督公司的商業行為之外,它更擅長組織科學家、研究機構與公司合作,通過項目試點和大規模推廣自己的經驗來改變跨國公司的供應鏈。來自瑞典的宜家由于有歐洲的環保傳統,在WWF的合作伙伴中算是積極的。作為中國的試點,友好林業局參加第一期FSC認證時所需的幾十萬元啟動經費就是由宜家公司提供的。
安延在星巴克跟我分手時很認真地對我說,在這個項目上,“友好林業局得到了一紙‘國際通行證’”。
她的這個說法有一部分被我2009年7月的采訪證實了。就在周邊的小木器加工廠紛紛倒閉之際,友好林業局的木器廠剛和一個以色列零售商談成了一筆交易:為對方生產3000件嬰兒床。因為木器廠的木材有FSC認證并且是宜家的供應商,工廠方面和以色列人的談判過程異常順利:對方的采購人員只來看了一次工廠條件,很快就簽了約。這個木器廠在過去的10年里也斷斷續續為來自英國和美國的顧客做過代工。但因為在2008年之前,宜家需求旺盛,工廠開足馬力也未必能滿足它的要求,所以他們的其他外單總量很小,不到銷售額的20%,也就是說,這個工廠有80%左右的產能在為宜家服務。
“一半以上的訂單來自一個主顧,對任何供應商來說都是危險的,”北京林業大學經管學院副院長溫亞利說,“但是在勞動力密集型的木制品行業,恐怕只有少數目光長遠的供應商有動力去解決業務結構問題?!?/p>
和宜家這樣的幾乎是唯一的大主顧博弈,木器廠要很費勁才能將毛利控制在10%~15%。10年前,宜家給木器廠開出的一款餐桌的收購價是80美元,那時的樺木原料才200元一立方米?,F在原料漲了4倍,達到800元一立方米,宜家的收購價格僅僅提高20多美元。其中工廠還要吞下新勞動法帶來的勞動力成本上升、人民幣升值帶來的各種成本。木器廠承認,宜家算是通情達理的主顧,因此雙方在10年的價格博弈里各有勝負。但隨著2008年經濟危機到來,工廠全面讓步了。
在這種特殊時期,宜家需要靠降價促銷來維持業務。大環境不好,為保證工廠照常運轉避免工人流失,在找到來自其他零售商的穩定訂單前,木器廠只能咬牙對宜家開出的條件照單全收,將產品的出廠價格下調8%到10%。
在這個時候,從表面看,FSC給林業局帶來的好處變得不明顯了:因為宜家降價,FSC認證產品不但沒有得到國際貿易中的20%的價格增量,林業局還需要做很多額外工作應對認證檢查。
到了2010年,當FSC為期5年的認證有效期結束時,宜家的資金贊助即將結束,友好林業局需要自掏腰包參與下一個5年的認證。在我去伊春時,安延和她的同事正在為此擔憂,她們不知道友好林業局是否會繼續參與這個項目。
安延的判斷是友好林業局會繼續做下去,事實證明她是正確的。
但這也恰好說明了NGO工作中所特有的某種“脆弱性”。因為金融危機、想節約幾萬塊錢或者僅僅是省點事的誘惑,安延和同事們花了7年時間推廣和建立的這個體系可能瞬間崩塌—參與NGO的試點是當事人的自愿行為,不能靠行政命令或者強迫。在這個社會里,人們總是追求“速成”,樂于做出對自己當下有利的選擇,但NGO提供的是一種對商業社會短期逐利行為的反思,這就需要參與者有長遠的目光。
正如我在伊春所看到的那樣,一個有遠見的供應商有可能利用危機去解決自己的單一業務結構問題。宜家訂單多的時候,友好林業局的木器廠只能為一個供應商服務。經濟危機后,宜家訂單逐步減少,木器廠開始利用FSC認證和宜家供應商的優勢為自己招攬新生意。木器廠的負責人告訴我,除了那批嬰兒床之外,“在這幾個月,有不少美國和歐洲采購商找我們談過生意”。
“我們希望借此機會能多找到幾個利潤高而且訂單穩定的長期客戶?!?/p>
在2009年7月的那次采訪接近尾聲時,我在林業局的辦公室樓下看到了一段巨大的紅松樹干,兩人勉強可以合抱,三名身強力壯的林業工人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很難挪動它。這棵古紅松是被風刮倒的。
“看看這棵樹,”一位林業局負責人對我說,“人只要用幾小時就能將其砍倒,而這棵樹長成這樣至少需要500年。即使是我們拿來給宜家造桌子使用的樺木,也需要生長30年?!?/p>
“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多半都是在為下一代忙活,”他感嘆道,“干(林業)這個工作的人,不能不把眼光放長遠?!?/p>
這確實是我在以往采訪快速發展的商業企業時很難體會到的時間跨度和視角:上市公司季度業績不佳或稍微出現點風吹草動的負面信息,股票便會應聲大跌,經營者需要立即對此做出回應和調整;金融公司為追求短期內的高利潤,發明出各種金融創新產品;互聯網領域里每一年都會涌現出大量聲稱自己創造了新商業模式的公司,也有大量新公司倒閉。
就在整個世界似乎都已踏上了快速發展之路時,安延和她的同事卻在做著一種脆弱的、慢吞吞的、看起來不會給公司和企業立刻帶來現實利益的工作:且不提FSC能否在試點單位取得成功后得到大規模推廣,一旦友好或者其他參與試點的林業局退出FSC項目,她們都要從頭再來。FSC的周期以5年計算,安延后來從事的農業項目要取得一丁點兒成果也至少需要超過一年以上的時間—農業是少數人類必須服從大自然規律的活動之一,它的規律是亙古不變的:以一年四季為時間單位,有播種才有收獲,中間還夾雜著天災人禍等不可測的因素。
同樣,大自然可不管你是否著急,也不管什么華爾街股票上落,人類在短時間內對其造成的損害,可能需要一代或者幾代人的努力才能彌補。
轉折點
就在我從伊春回來一個半月后,2009年8月18日,我和安延再次碰頭。
這次,我們的見面地點換成了內蒙古自治區扎蘭屯市一望無際的大豆田,她的頭銜已經變成了荷蘭NGO組織禾眾基金會(Solidaridad,在西班牙語里,這個詞的意思是聯合在一起)中國可持續農業項目負責人。
我事后才意識到,自己其實趕上了安延職業生涯里很重要的一個轉折點。
加上我,安延一共帶了四個人去扎蘭屯:一個是禾眾的同事Ben Zeehandelaar —“負責任的大豆生產圓桌會議”(RTRS)的國際協調員和一位姓顧的中國大豆產業協會協調員。
Ben Zeehandelaar是個性格溫和的高個子荷蘭人,工作地點在阿根廷。他代表的這個組織—RTRS是由大豆生產者、加工者、銷售商以及金融機構和非政府組織聯合發起成立的,成員包括:重要的大豆出口國巴拉圭、阿根廷、巴西、美國的種植者,還有家樂福等跨國零售商和禾眾基金會、WWF等等。后來,被中國豆農視為洪水猛獸的世界四大糧商ABCD:ADM(Archer Daniels Midland)、邦吉(Bunge)、嘉吉(Cargill)和路易達孚(Louis Dreyfus)也加入了該組織。
RTRS一直在南美試圖阻止大豆生產者為開發耕地破壞亞馬孫熱帶雨林,或將小農場和土著居民的土地用于生產大豆。2006年,這個組織決定建立一套全球適用的“負責任的大豆”種植、加工和銷售的原則與標準,在其成員國家和單位中推廣,用來約束大公司的行為,以減少大豆生產和銷售對生態環境、小農生計和消費者健康所造成的負面影響。
一開始,RTRS并未想到要讓中國參與大豆種植加工標準的制定。在他們的印象里,中國并非大豆生產國,而更像個大豆進口國。1996年中國加入世貿放開大豆市場,這是中國開放最早的農產品市場,12年里,中國進口的轉基因大豆從626萬噸猛增到了3744萬噸,到我和安延去扎蘭屯時,中國已經成了世界上第一大大豆進口國。
在這個過程中,人們習慣于談論進口轉基因大豆“狼來了”的故事:外資通過收購、參股國內近70%的大型糧油加工企業獲得了大豆進口權;低價的進口轉基因大豆流入市場,壓垮了中國豆農的生計。
Ben Zeehandelaar對我說:“RTRS本來是想在中國收集有關大豆加工、農民生計和公平貿易方面的數據的?!?/p>
安延和禾眾為此事找到了大豆產業協會。結果,這個協會告訴她們,中國仍舊有6000萬名豆農在種植1.4億畝左右的大豆。在這些土地上生產出的近1600萬噸大豆全部是非轉基因品種,是真正健康的食品。大豆產業協會正在想方設法為這1億多畝大豆爭取生存空間。
于是,禾眾促成了RTRS和大豆產業協會的合作:他們要在東北和內蒙古選取種植示范區,收集關于中國豆農使用農藥、化肥和耕種的一系列數據,將其歸納形成全球標準中的中國標準;與此同時,禾眾也將對示范點的農民提供相應培訓,引入先進的農業管理方法。
符合國際種植標準的非轉基因大豆會更容易被重視食品質量的歐盟市場所接受,他們給出的收購價往往很高。在我們開始這趟旅行之前,比利時的Alpro公司(該公司只制作和大豆有關的食品)就已經在吉林省建立了一個面積為幾百畝的非轉基因大豆種植試點。
安延在禾眾的做法,與她在WWF時推動中國林場加入FSC標準認證遵循了同一邏輯。但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從一開始就拉住大豆產業協會,而在這次旅行中,我意識到,安延和同事們試圖改變的,更多的是人們思考問題和參與變革的方法。
“過去,國內的企業往往在一個國際標準制定時無動于衷,既不積極參與,也不溝通交流,”大豆協會的顧協調員對我說,“一旦標準制定出來,大家才如夢初醒,開始抱怨國際方面忽視中國的利益,而這些原本是我們一開始就該去努力爭取的?!?/p>
在這趟旅行里,安延、Ben Zeehandelaar以及顧協調員希望能找到合適的田地和合作單位,做中國大豆標準的種植試點。實際上,這一年,他們最終也沒能在克東和扎蘭屯選中合適的土地—農業是一個一旦錯過播種時期就必須再等整整一年的產業。最后,她們在2011年才確定了黑龍江的中儲糧北方公司作為合作者,試點田則選在扎蘭屯邊上的嫩江縣,她們也正在鼓勵當地最大油脂加工企業九三集團加入實地測試活動。不過這是后話了。
“你們的這個什么什么標準能幫我們今年賣出大豆嗎?”在這趟旅行里,這是我們被問得最多的問題。
就在2009年,內蒙古和黑龍江的一些地區遭受了嚴重的旱災,大豆減產已成定局。而在那一年的前4個月,中國累計進口轉基因大豆1400萬噸。其中作為國產大豆主產區之一的黑龍江省,一季度大豆進口量就達到了44.1萬噸,同比去年增長了84.5倍。國產非轉基因大豆被進口轉基因大豆步步緊逼,幾乎沒有還手之力了。
安延坦白地回答他們:“短期看,不能?!?/p>
我記得,有不少人在聽到參與制定這個國際標準要至少幾年才能見功效后,往往臉露失望,顧左右而言他。
安延會耐心地告訴對方,在過去的大豆戰爭中,中國就是輸在缺乏戰略意識和長遠考慮上。2004年前后,四大國際糧商直接或間接控股了國內大量壓榨企業,然后他們依靠這些企業大量進口轉基因大豆,擠垮了中國豆農。
“改變一個人固有的思考方式確實挺難,”安延說,“但從長遠看,我們都必須學會參與到國際游戲規則的制定中來?!?/p>
“而且這一切不是不能改變的。在我們做了7年的FSC林業項目里,政府先是觀望,后來表現得非常開放和積極?!?/p>
也就是在這次旅行里,我首次發現了安延真正的長處。她不僅外語流利,善于跟各色人等打交道,最寶貴的是,她有一種“找對人”的才能—“找對人”才是在中國推動事情前進的關鍵。安延的長處在于了解中國政府的部門分工和這些部門彼此間的關聯,她能在一堆錯綜復雜的大小機構里為項目找到合適的突破口。
比如說,大豆問題因為涉及WTO的農產品開放,和商務部與農業部都有關系,但安延最后卻選擇了大豆產業協會作為突破口。而在她后面著手的棉花項目中,卻不能照搬和大豆產業協會合作的方法。在中國,棉花產業協會只是一個由各地棉花協會組織起來的比較松散的組織。棉花作為一種戰略物資,不歸農業部管,而和發改委有關系。安延最后是在農業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找到了一位富于前瞻性的專家杜敏。就像大豆產業協會的負責人把安延帶入了“大豆圈”一樣,杜敏將安延帶入了國內的“棉花圈”,她不但幫安延協調了農業部和發改委的關系,還幫助她在新疆找到了試驗點和合作者。
也許是因為國產大豆在進口轉基因大豆面前處于弱勢,大豆產業協會非常活躍,他們跟有大豆種植的北方各個農業縣的官員和各地的豆油中小加工企業都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因為大豆是首先和國際接軌的農產品,這個組織的領導人(他們中很多人來自農業部)的想法也十分開放。
正因為此,我們所到之處,扎蘭屯和黑龍江大豆主產區克東縣的領導和企業都很重視這次拜訪。Ben Zeehandelaar簡直被北方人那股豪爽的勸酒勁頭嚇到了,他悲觀地預言說,這次旅行結束后自己“一定會酒精中毒”。接待者們誰也讀不出他那個拗口的姓“Zeehandelaar”。酒過三巡后,官員和農民們會自動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膀改叫他“Ben”。
這個敏感的小伙子很納悶地問我們,為什么大家在叫他“Ben”時都會不約而同地露出極為逗趣的笑容呢?
安延安慰他說,“笨”(Ben)在中文里是老實淳樸的意思。
在不斷和政府及企業打了10多年交道以后,安延已經積累了大量經驗,并擁有了一種寶貴的視角:你向她描述一個由國外NGO推廣或引入的項目,她不但能夠理解西方人的思路,也能大致規劃出一套如何在中國落地并將其推動起來的方法。她的方法接地氣、簡單有效而且目標明確。
后來,我在很多出色的NGO成員身上都發現了這種才能。他們中多數人都具有一種“翻譯器”和“跨界溝通”的能力,能把國外國內的思路、援助對象和志愿者的訴求巧妙連接起來,既能從NGO的視角出發,也能理解政府的思路。
安延在推動“良好棉花”項目時也用上了這種“翻譯器”或者說“跨界溝通”的能力。國際良好棉花協會(BCI)是一個總部設在瑞士日內瓦的國際組織,下屬的40多個成員單位包含著棉花的生產者、加工者、貿易商、紡織廠、零售商等。他們通過制定一系列標準來確保小農戶種植出真正的“良好棉花”。這些標準和指標既包括棉花種植的情況,也包括對化肥、農藥、灌溉用水量和雇工生存狀況的要求—棉花種植起來非常費水,而小農戶在種棉花時不但容易過度使用化肥和農藥,而且在噴農藥時也缺乏必要的防護。
就像宜家在WWF的森林項目中所扮演的角色一樣,英國的馬莎百貨 (MarksSpencer)、服裝零售商HM、LEVIS、阿迪達斯和耐克等等BCI的成員企業愿意收購符合要求的棉花,以求讓更多的棉花種植戶和農場采用更好的種植標準,并且得到更好的收益。
安延在2011年和HM、LEVIS、阿迪達斯以及耐克這樣的大企業開了很多次會,以推動他們在新疆的供應商—當地紗廠們加入這個計劃。她想借助紗廠和跨國零售商的力量,在新疆,中國最重要的產棉區之一設立“良好棉花”的田間示范點。有了這些試驗田,“良好棉花”的概念才能逐步讓農戶接受。而有了服裝零售商的支持和采購許諾,小農戶種出的“良好棉花”就能賣出好價錢。
安延后來告訴我說,在2011年一年,為了尋找試點,她去了新疆8趟,“幾乎每個月都在出差”。
她花了很多時間給BCI的官員解釋中國錯綜復雜的土地所有制問題?!斑@些項目的最終目的都是要幫助小農戶改善生計?!卑惭诱f。目前“良好棉花”在印度和巴基斯坦這樣遍布小農的地區實施起來最為有效。在中國,從理論上說土地屬于國家所有,但20世紀80年代政府實施的包產到戶讓土地分散到農戶手中,激發了以家庭為單位的農民的生產潛力。在中國的地方上,幾乎絕大多數集體所有制的大農場下的土地也是承包給職工個人的。而她的外國同行在計算和考量這個項目能否讓小農戶受益時,往往打破了頭也想不清楚其中的奧妙。
我之所以認為自己趕上了安延職業生涯的一個關鍵轉折點,是因為她當時決定離開WWF,轉而為荷蘭的禾眾基金會工作。這并不是一個容易做出的抉擇。WWF是安延NGO工作的起點,2002年,當她進入這個全球最大的環境保護組織在中國的分支機構時,她的工作證號碼是22號—辦公室里一共只有20來號人。在她離開的2009年,這個組織已經擴大到了將近100人。
在WWF的林業項目中工作了6年以后,安延面臨一個選擇,是繼續推廣FSC項目,還是去推動后面她做的大豆和棉花的項目—兩者都需要一個人竭盡全力,而安延做事總是力求全力以赴。
盡管對WWF有感情,但安延最后還是選擇了去禾眾基金會做大豆和棉花項目,理由是林業項目在中國涉及更多的是國有林場,而大豆、棉花和她在禾眾的搭檔馬英正在做的茶葉項目都“與小農的生計更為息息相關”。
她在禾眾可以嘗試著走得比WWF更遠。國際NGO通常的做法是依靠跨國公司的力量改變他們的全球供應鏈,但這只是點上的改變。最終,他們希望通過試驗點和錯綜復雜的政商關系來推動當地政策的改變。以“良好棉花”為例,宜家和LEVIS每年通過市場行為購買“良好棉花”固然重要,但是讓政府看到“良好棉花”的商業前景,從而在扶植棉農的政策上做出傾斜,影響顯然更為深遠。
“實際上,中國政府對棉花種植規定的一系列指標和‘良好棉花’非常類似,”安延說,“一方面,NGO們和跨國公司在埋頭苦干,另一方面政府也在推自己的標準,如果有人或者組織能在其中將兩種語境和要求對接和統一起來,雙方都會獲益良多。”禾眾、農村經濟研究中心和大豆產業協會顯然都在扮演這樣一種角色。
我不由有點納悶,安延是北京人,成長環境愉快寬松。我可以發誓她和我一樣,從小到大都在城市里生活,對農村十分陌生。她大學上的是北大中文系,學到1995年,還沒畢業就去澳大利亞讀了3年的國際貿易。
我完全不明白,為小農戶服務的這個概念到底是怎么牢牢占據了她的頭腦的。
行動的意義
在我所認識的朋友中,有不少人都在工作到10年左右時,至少有過一次正經八百地考慮要去NGO工作的經歷。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中的一些人會開始利用自己的業余時間參與慈善活動或者當義工,更深地被卷入到改變社會和幫助他人的工作中來。我們私下在聊到這類現象時,會半開玩笑地說大概是對方的“中年危機提前到來了”。
我有一位曾經在日本公司工作的朋友,她后來和安延一樣,選擇了進入NGO工作。她對自己心態變化的描述是具有典型性的。“我這十幾年都是在給資本家打工,替資本家掙錢,特別沒勁,”她對我說,“大概人到了一定歲數,都會想做點對世界和他人有好處的事情吧。”
我的一位記者同行鄧飛也說過類似的話。鄧飛之前在微博上發起了一項聲勢浩大的“打拐”行動,解救被拐賣兒童。他和我的這幾個朋友一樣,都是20世紀70年代生人,積累了將近10年左右的工作經驗,并且都在自己之前的崗位上表現出色。但據鄧飛說,他曾經有過一段非常焦慮的時期。他開始懷疑新聞報道在推動社會進步方面是否有效—這也可能是他的自我實現之路進入瓶頸的外在表現。
這就導致鄧飛去尋找一些比新聞報道更有效、更直接的工具。最后,他找到了微博,這使得他能夠聯合各方的力量去做一些改變社會的實事。現在,鄧飛正在微博上發起一項免費午餐公益計劃,想讓貧困地區的學生吃上熱午餐。盡管外界對他的行動也有異議,但在最近的碰面中,我發現他的情緒空前高漲。他擺脫了作為觀察者和評論家時的無力感,“現在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安延本人的經歷跟這些積極行動起來的人們大同小異,但更富于有戲劇性。
1999年,她從澳大利亞皇家墨爾本理工大學(RMIT University)拿到碩士。在她畢業那年,整個亞洲都因為1998年的金融危機變得十分蕭條,但中國卻處于互聯網熱潮(或者說泡沫)的鼎盛時期。那年6月,安延在回中國的飛機上翻看了一本《財富雜志》,封面文章是“互聯網是下一個浪潮”。到了9月,她自己就投身這一浪潮,成了中文網站Chinabyte的一員。
Chinabyte是當年血統最為“高貴”的中文ICP網站,是由默多克的新聞集團和人民日報社共同投資建立的,1997年1月15日正式開通。它開通時,后來的三大門戶新浪、搜狐和網易還是籍籍無名的小輩。安延一開始是去Chinabyte應聘做市場工作,但中方負責人宮玉國很快發現她是商科出身,頭腦清晰也有商業感覺,就調她去BD(Bussiness Development)部門做戰略規劃和商業計劃。
Chinabyte被默多克當成了進入中國的橋頭堡。通過它,新聞集團能很好地建立起與中國對應主管部門的對話機制。新聞集團當時投給Chinabyte的合資公司270萬美金,占50%的股份。270萬美金花完之后新聞集團又向Chinabyte前前后后提供了200多萬美金的無息借款。在1999年,安延發現自己每過一段時間就需要向鄧文迪匯報工作—1999年6月,默多克和鄧文迪結婚,后者也成為了他了解中國的一個重要渠道。
安延當時其實已經錯過了Chinabyte的全盛時期:1998年,四通利方的王志東把新浪做成了中文第一門戶,中華網在納斯達克上市。從2000年起,新聞集團決定從互聯網撤離轉向電視。默多克的小兒子來中國負責星空衛視業務,Chinabyte已經逐步被邊緣化了。2001年4月,天極網和ChinaByte合并,之后,包括中方負責人宮玉國在內的大多數員工紛紛離職了。
安延是在更早一些的時候離開的,她不僅厭倦了默多克家人的“宮廷斗爭”,還對太多互聯網公司只會在對外宣傳上大把燒錢的做法產生了懷疑。
早在2000年11月底,納斯達克跌破2600點大關,從九個月前5132點的歷史高位上下跌了近50%,中國互聯網的泡沫破碎了。
“我看到的一些東西是違反之前我所學到的商業原則的,”安延對我說,“當時中國互聯網行業整體氣氛太浮躁了?!边@導致她再找工作時對互聯網公司產生了抵觸心理。隨后,在2001年年初,因為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安延加入了WWF。還在澳大利亞念書時,她就看到過WWF在當地組織的保護野生動物活動。她進入WWF時是應聘市場推廣人員,這是一個輔助項目組工作的職能部門。
“我一開始的職業規劃其實沒有那么清楚,”她說,“我當時只是朦朧地覺得正確的做事方式應該是踏踏實實的?!?/p>
但隨后發生的一件事情,使得她的人生軌跡變得清晰起來。
2002年4月,作為新員工培訓的內容之一,安延和一個項目組的同事去了位于云南省德欽縣境內的白馬雪山,那里有滇金絲猴的自然保護區。
安延在這里見到了住在保護區周圍的藏族人:當地的孩子們需要背著一個星期的干糧走山路去上學;多數居民家徒四壁,缺衣少食。但即便如此,這些淳樸的農戶還是滿懷感激地盡力款待WWF的工作人員,因為后者給附近的農民帶來了土豆的種子,并且修建了公共廁所和沼氣池—這是WWF的傳統項目,叫作“保護區周邊社區替代生計策略”。生活在自然保護區周邊的居民一般都很貧困。WWF的思路是,與其禁止周邊社區居民進入保護區打獵或砍伐,不如轉而幫助他們尋找增加收入的項目或改善生活,以減輕對保護區的壓力。
“他們殺了一只雞給我們吃?!睙o論對安延還是當地人來說,這只雞都算得上彌足珍貴。
到了晚上,農戶們圍著火塘為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唱歌跳舞,他們的熱情淳樸和生活境遇的巨大反差給安延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我在那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可以為這些農戶們做些事情,”她說,“我發現這份工作確實是在做對社會有益的事,跟我之前的職場經歷截然不同?!?/p>
白馬雪山這一記憶的影響如此深遠,以至于安延之后的人生一直回蕩著它的余響。從此,她的工作方向跟這些過去從未謀面的小農戶結下了不解之緣。
2003年,安延加入了宜家的林業項目組。“我記得自己做的第一份報告是關于林產品貿易的”,雖然當時對林業完全外行,但安延的長處在于有過在企業工作的經驗,也善于對商業數據進行分析。
“直到現在也還是這樣,”安延說,“我不是農業或者林業專家,但我可以和有專業背景知識的人組合起來工作?!彼洚數氖蔷Τ渑娑腋苫钊σ愿暗膮f調人的角色—在跟HM、LEVIS、阿迪達斯和耐克這樣的企業溝通時,她顯得毫無障礙。
關于像安延這樣的人和這些跨國NGO們在我們的生活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一直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有一類人(包括我在內)的看法是,我們不要把眼光僅僅局限在具體項目的成功與否或者項目組織者的能干與否上。更為重要的是,由于跨國NGO的組織結構和思維方式是全球化的,除去通過具體的項目解決問題之外,他們還為局限在一個區域里的商業活動和人的行為提供了一種特殊的反思視角。
比如,Ben Zeehandelaar和他代表的RTRS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東北幫助中國豆農?在RTRS人的眼里,關于大豆和天氣之間的因果關系是這樣的:亞馬孫盆地擁有全球最大的熱帶雨林,雨林面積變化直接影響了全球氣候模式。在這一地區,畜牧和大豆產業一直是導致熱帶森林退化和被濫砍濫伐的主要動因。加上這些年石油價格居高不下,全球對生物柴油燃料(來自大豆油)和乙醇(來自玉米)的需求量不斷增大,對于農業用地的需求也在不斷增長—在巴西等國家,玉米、甘蔗和大豆的生產都在蠶食亞馬孫的熱帶雨林。
Ben Zeehandelaar說,NGO組織如此固執地幫助中國保有目前的大豆種植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在試圖減少中國政府對轉基因大豆的進口,減輕對南美熱帶雨林的壓力”。
這是我聽過的關于中國要保留這1.4億畝非轉基因大豆最匪夷所思的觀點之一,但仔細想來又合情合理。一些中國企業在為自己大量進口轉基因大豆辯護時會說,“我們進口了巴西的陽光和水”。他們的意思是,因為種植這些大豆消耗的是巴西的資源,算下來,中國并沒有吃虧。
但RTRS人的視角顯然是更為全球化的。Zeehandelaar說,南美熱帶雨林的消失和退化首先會影響溫帶農業,越來越多的溫帶農業地區會受到干旱和天氣異常的威脅。在這趟旅行里,我不止一次聽到當地人抱怨說,近10年來,在歷史上以風調雨順著稱的扎蘭屯的氣候一直很反常。2009年,這里的春季干旱少雨,市里不得不組織村民打深井抗旱。6月,扎蘭屯地區整整下了一個月的雨,抗旱變成了防澇。在隨之而來的7月,扎蘭屯再次陷入了干旱。
我不知道Zeehandelaar的理論能否正確解釋扎蘭屯這10年來的氣候變化,但是,在如今的世界里,一個人或者國家獨善其身的可能性確實越來越小了。人們被全球化的商業行為聯系在了一起:一方面是從保護人類生存環境的長遠考慮,另一方面是企業或者政府本能逐利的短線行為,RTRS的成員們,包括大豆生產者、加工者、銷售商、金融機構、政府和NGO組織在內,始終都在這兩個前提下進行著復雜的博弈。
也有一類人聽到這類理論會放聲大笑,他們在很多場合不厭其煩地向我指出,氣候變暖是那些激進的環境保護組織拿來騙人的鬼話,目的是在全球范圍內進行權力和金錢的重新洗牌。他們更愿意相信,各國的政客和那些在暗中控制世界的財閥們正在下“很大的一盤棋”,這些國際NGO或多或少都是棋局的一部分。
不管怎樣,這些揣測和質疑并未對安延這樣的實干人物產生太大影響。她在禾眾最重要的搭檔馬英正在推動云南茶葉的公平貿易,同時也在為一個參與制定社會道德責任標準Social Accountability 8000(這是國際供應商用來檢驗自己供應商工廠的標準之一)的NGO服務,他一直在督促跨國公司的中國供應商改善工人的待遇和生存狀況,縮短他們的加班時間。但按照懷疑論者的說法,改善工人待遇也是一個“陰謀”,因為這一切本來就是跨國公司自己造成的,它們現在站出來談要解決問題純屬“不安好心”。
馬英和很多正為工人爭取更好待遇的NGO成員對此的解釋是:“無論如何,行動總比站在一邊說風涼話要好?!边@也是鄧飛做微博“打拐”的基本想法。同樣,對于企業也是一樣,只要它有過試圖改變工人待遇的嘗試,就比破罐破摔一成不變強—世界就是這樣在各方力量的推動中慢慢被改變的。
但這并不是說,像安延或馬英這樣的人已經想通了一切,在日常生活中,他們照樣有作為普通人的困惑。
首先,作為一個5歲小男孩的母親,安延覺得自己的時間越來越不夠用了。隨著項目的鋪開,她過去單兵作戰的行為必須改變,需要把自己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拿出來跟更多的同事分享。禾眾在新疆招聘了5名全職協調員,其中一個人在烏魯木齊,其余4個人中有兩人待在阿克蘇,那里集中了大量的紗廠,另外兩人則在庫爾勒—這些地區都是新疆的主要產棉區,是“良好棉花”可能找到示范點的地方。
2012年5、6月份的時候,安延去烏魯木齊出差,和駐扎在那里的年輕的全職協調員聊天。女孩直率地對安延說:“我很欽佩你的這種工作精神,但我不可能像你這樣。”
“我想有自己的生活?!?/p>
這一說法讓安延大吃一驚,因為她這些年都是這么工作過來的。但她也是個性格爽朗、理性和富于反省能力的人。事后,她對我說,“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他人,顯然是不現實的”。
“她說得對,”安延說,“即便是我,也不能總是想著工作?!?/p>
2012年,安延在通州包了十幾畝地,閑暇時,她會和家人一起去放松一下,順便打理這些土地。她的本意是為家人種植沒有農藥殘留的新鮮蔬菜水果,但卻忍不住假私濟公想種點自己的“良好棉花”。
最后,當地農戶阻止了她的這個“瘋狂”的舉動,我想她的家人應該已經見怪不怪了。農戶們認為種植棉花需要覆蓋地膜,對土地的傷害性太大了—這一點一被提出,立刻獲得了身為NGO成員的安延的認同。
于是她只好全部改種了蔬菜水果和……大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