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總結中國的改革開放之所以成功時,很多研究者部分歸因于遍布全球的華人商業網絡。它不僅是中國經濟發展所需的資本、技術與管理經驗的重要來源,也是中國產品進入世界市場最初的捷徑。
然而,在全球化時代,商業網絡的擴張,從來不是單向度的。隨著中國經濟的起飛,不僅中國走向世界,世界也走入中國。
中國人曾慣于將外國人稱為“外賓”,因為外國的賓客通常是中國主人請來的。同時,能成為“外賓”的外國人,一般也是些有一定社會身份的人。露宿街頭的流浪者,是不會成為中國的“外賓”的?;谶@種想法,中國的服務業一直在制度上區分“內賓”和“外賓”—有官方認可的資質向外賓提供服務的場所,一般設施和價格都更為高檔。
這種制度隱含的邏輯是,所有來中國的外國人都是有錢人、有正式職業并處于高端職位的人,一些偶爾在消費上顯得吝嗇寒酸一點的人,只是非主流的少數,大多應該是對中國文化充滿好奇與向往的外國屌絲。
但到了21世紀,有越來越多的不請自到的外國人,不斷出現在中國商業城市里。和“外賓”不同的是,他們并非應主人之邀而來,而是市場的不速之客。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淘金者,對國際政治、中國文化與外事禮儀似乎絲毫不感興趣,他們關注的,只是如何挖掘中國這座財富金礦里蘊藏著的能使他們致富的商業與貿易機會。這些人生計各異,住在中國的時間越來越長,并漸漸形成一些聚居社區,除了簽證之外,似乎也沒什么欲望與中國政府的外事部門溝通并受其管理。
于是,“外事無小事”之說似乎開始變得有些不合時宜,因為,和這些人有關的事務,雖在理論上仍屬“外事”,卻除了涉及刑事案件的極端情況之外,幾乎沒有什么“大事”。
在北京,望京社區人盡皆知的身份標簽,是“韓國城”,大量韓國人聚居于此,甚至難以分辨正在街頭玩耍的孩子,哪個是中國的,哪個是韓國的;在義烏,印度商人想在自己聚居的地方建一座印度教的神廟,但他們不知道找哪個政府部門審批;在廣州,在非洲人群落內部,尼日利亞人的口碑似乎不太好,但大多數廣州人對此茫然無知,他們習慣于將所有來自非洲的人視為一個整體,不加區分地統稱為“黑人”。
此刻,當我們突然發現一些膚色各異的或特擅或不擅中文的人突然成為我們的鄰居、市場上的熟人、超市里排在我們前面的付賬者,甚至是某個朋友的姻親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全球化終于在我們日常的人際關系里不期而至了。
就在不久前,我們對全球化的認知,還不過是麥當勞漢堡、家樂福超市、蘋果手機之類的“物”,并不包括或在外貌上難分彼此,或高鼻藍目,或膚色深奧的人。因為,我們始終認為所謂的移民,不過是外地人來到本地,或本國人移民他國,并不包括外國人移居本地。一旦遇上,我們不免暗暗驚詫,他們怎么來了,還這么多人?
在這個時候,市場的同質化力量展現出它蔑視文化的“匪氣”。在這個并非“外賓”的群體里,彬彬有禮的舉止只是一種模仿上流社會的虛偽做派。同樣有著草根習性的異域商旅,和中國社會大多數的底層小商人和勞動人民一樣,直截了當,斤斤計較,唯利是圖。同樣,任何文化差別在金錢的誘惑面前,也會至少在表面上變得無足輕重—無論是語言、宗教還是習俗。入鄉隨俗的道理,才是世界的普世價值。沒有神廟與清真寺,并未減少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在義烏“各據一方”的駐留時日。
在草根一極的商業思維里,只要能賺到錢,一切都是無所謂的。然而,這是,且僅是一種表面的暫時現象。
來自世界各地的“新移民”對當地社會,甚至是中國的潛在影響,無疑將是深刻的。在這個意義上說,“外事無小事”之說的復興或指日可待。
經由國際性草根商業組織與網絡在全球擴散的,不止是中國的商品,也有中國的商業文化,其中最負面的商業策略就是騙。幾乎每個在義烏經商的印度商人都有過被騙的經歷,而他們的中國商業伙伴,也有同樣的遭遇。這種彼此欺騙之所以能發生,一個重要的制度上的基礎,就是在殘酷競爭環境下形成的“賒銷”傳統,這個傳統顯然帶有鮮明的中國特色。
在廣州的非洲商人們抱怨中國警察對他們態度不太好,這里面實際也隱藏著一種來自本地社會的一種對非洲人某種“不耐煩”的心理。非洲人會在半夜里突然引吭高歌、縱情舞蹈的生活習慣,顯然刺激了中國鄰居們容易衰弱的神經。雖然中國人已經被卡拉OK顯著提升了唱歌水平和聽覺上的耐力,但還是不愿與這樣一些藝術感過于強烈的人比鄰而居。
居住在望京的體面的韓國人被中國居民認為提升了本地的房價,也提升了他們自己的生活成本。這其中甘苦自知的滋味,在社區居民族群邊界的兩端共享。
這些看似瑣碎的細節,實際上都共同指向同一件“大事”,那就是中國人該如何面對日常生活中人際之間的全球化。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國際性人口流動正成為人口移入地的新的社會問題,而中國,無論是政府還是普通市民,都恰恰缺少這方面的知識與經驗傳統。
在成規模人口移動發生的條件下—這種移動通常是基于經濟原因的個體主動選擇,看上去相對零散的個體移民可能將基于原居住地建立起來的社會網絡拓展到移入地,并在移入地構建出新的基于族群的社會網絡—這就使新移民的“群體性”得以凸顯。當移民與移入地的當地居民在就業機會、住房和社會服務以及教育資源上展開競爭與爭奪的時候,族群身份是他們獲取社會與文化支持、免于成為“孤單的個體”的重要資源。同時,為了強化族群網絡,也為了滿足符合自身文化特性的各種需求,擁有共同族群(有時也包括地域)身份的移民們通常會居住到一起,并發展出各種針對本群體的社會服務體系—全球各地如“唐人街”式的族群聚居區就是這個體系的物理寫照。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地域性群體(老鄉)還是族群(本族),其心理需求與行為取向都呈現出高度的群體化特征。因此,無論是在“老家”遭遇到外來群體,還是在“外地”遭遇到當地的本地人,任何負面的社會互動都會加強族群之間的緊張感,甚至是敵意,從而為群體間的沖突鋪墊了社會心理基礎。
而這種沖突一旦發生,就可能會因其“外事”的特點而給社會帶來更為復雜的后果。
作為一個開放的市場,中國不僅需要來自世界各地的草根商人群體,也有一種商業社會的道德義務保護這個群體。我們不能總是“熱烈歡迎”跨國集團進駐本地的開發區,卻排斥外國的草根商業力量在中國的生存與發展空間,這是不公平的。而對于那些在中國做小生意的外國人來說,遵守中國本地的法律,以適宜的方式在文化上實現“本地化”,也是他們的份內之事。
然而,道理清晰簡單,實踐上卻總有各種糾結復雜之事。
越是復雜的問題越需要簡單的解決方案。在這其中,反對任何形式的文化與族群歧視是唯一原則。
全球化為中國帶來的不僅是機遇,也有與之相伴的挑戰。此刻,中國社會的觀念正在發生改變,商業社會的文化具有平等的天性,因為任何自主的交易都是自愿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說,“后外賓”時代的民間外事,正因為市場上不速之客的蜂擁而至,在中國城市的日常生活中蓬勃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