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異之
中央電視臺財經頻道國際事務組主編。
去年11月中旬我來到伊朗,作為中東國家旅行的首站。雖然之前無數次在卡塔爾多哈國際機場和阿聯酋迪拜國際機場轉機,但于我而言,卡塔爾和迪拜的開放程度與世俗程度,已經不能算是“中東國家”。曾經去過的土耳其就更不必說,連語言都被國父凱末爾強行去除了波斯語和阿拉伯語的成分,徹底擺脫了“中東”的基礎。
伊朗,一個徹頭徹尾的中東國家,雖然在傳統和封閉上不及沙特,但卻比任何人都旗幟鮮明地站到了世界的對立面—不對,是美國的對立面。身為一個從小對政治軍事有濃厚興趣、長大后又戲劇性地投身新聞行業的記者,我必須承認選擇伊朗體現了我的某種特殊癖好。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在我急著必須一周之內找到一個地方旅行來消掉單位欠我的假期否則就要作廢的情況下,伊朗竟然是一個我既有興趣一探究竟、而簽證又異常好辦的國家。
也許很多中國人并不知道,伊朗對中國是可以落地簽證的。或許是因為國內幾乎沒有過推薦伊朗的旅行線路或旅行社,導致這方面信息少之又少。不過,去這樣的國家,往往會被別人用有色眼鏡來看待。負責幫我代辦簽證的伊朗公司告訴我,即便是可以落地簽,但T3航站樓是不會讓你護照空空如也地離境的,國內管控比國外要嚴格得多。于是我老老實實地辦了簽證。不知是否因為是中國人的緣故,護照一進一出,一天便拿到了簽證。這讓我想起了我2008年去朝鮮旅行,一進一出同樣是一天,而同行的美國朋友卻花了近一周。于是我想,原來我們也是有朋友的,只不過是那么的默默無聞,無聲無息。
周圍的朋友得知我要去伊朗旅行的消息后,無不表現出驚訝和不解的神情。他們擔心身處戰火和極端分子包圍的伊朗是一個極度不安全的國度,同時認為作為難得的旅行不去體驗北京難得一見的陽光、綠樹、藍海、秩序、先進、購物,卻跑到高危且赤貧的第三世界國家,實在不可思議。我卻說,喝著紅酒聽著小提琴坐著馬車唱著歌的旅行,我70歲也能去,那時我也更愿意接受只是美好的事物。而現在,不如去體驗一些戰火,一些瘡痍,一些無可奈何。
簡單收拾下行李,我出發了,在多哈完成轉機,搭乘伊朗航空的飛機飛往伊朗。在這個過程中,我便已經體會到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多哈作為中東地區最大的國際中轉站之一,每天來自歐美、非洲、亞洲的飛機都要在這里經停,于是也成就了多哈機場的高度國際化氛圍。每一種不同的長相,每一種不同的膚色,每一種不同的服飾,在這里極其多元地融合著。在我乘坐的卡塔爾航空的飛機上,也是各色人種各色國籍交雜著。但當我一登上伊朗航空的飛機時,我便成了唯一的外族人。齊刷刷的波斯面孔神情嚴肅地盯著我,仿佛我是破壞分子一般。這架飛機上只有兩種人,98%的伊朗人,和2%的中國人。其他的幾個中國人我猜測是來自于某中國企業駐伊朗公司的員工,神情也頗為冷漠。
德黑蘭的國際機場只有首都機場T1大小,安靜得出奇,只有大喇叭里持續不斷的宣禮詞,響徹整個樓宇。安檢更是出奇嚴格。我看到一個阿拉伯長相的人被翻出一本歐美雜志,安檢人員拿起來認認真真地翻了半天,估計沒看到什么色情暴力或者反黨反人民的內容,于是才被放行。我也在被翻箱倒柜了一番后,成功走過了入境口。在滿是接人的波斯語招牌中,我瞥見那幾個和我同機抵達的中國人朝著一張火紅的翅膀圖案走去,心想,果然沒猜錯,華為的人。
接我的是一個中年伊朗人,名叫歐米德,瘦高的個子,有些謝頂,很和善的面孔,說話也很溫柔,盡管英語不太好,但這也是我們能溝通的唯一語言,畢竟之后幾天,都要靠他帶我游山玩水。
在從機場到我下榻的酒店路途中,我不停地在看這座城市。天灰蒙蒙的,一副死氣沉沉的感覺。我們的車所經之處沒有特別鮮明的色彩,幾乎都是灰色、褐色、土黃色,建筑顯得極其老舊,到處可見爛尾樓上裸露的鋼筋開出的花。歐米德看到了我的神色,在旁邊默默地說,這便是美國長期帶來的國際制裁了,你看,我們這里什么也沒有,發展不起來,完全沒有經濟活力。制裁切斷了我們的外貿,就等于切斷了我們的一切。說完這些,他拼命按了按汽車喇叭,這輛小排量的兩廂車發出了低沉的怒吼,和無數正堵在噩夢般早高峰的德黑蘭小排量轎車一樣,無奈地往前蹭著。
歐米德顯然是想安慰我,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話,于是轉變話題告訴我說,你來得不是好時候,這幾天趕上阿舒拉節,所有的店鋪,吃的逛的玩的,全都關門,只有24小時便利店開著,如果你不想只吃便利店的垃圾食品,那么我們還要想辦法解決吃飯的問題。我其實有些不以為然,心想難道整個城市連個吃飯的地方都沒有么?更何況趕上節日應該是好事,能有更多的體驗。
后來證明,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錯的。阿舒拉節期間沒有任何餐館開張營業。在歐米德的建議下(也是唯一的辦法),我跟隨他的家人一起到街上尋找免費食物。節日期間,作為這一特殊伊斯蘭風俗的一部分,會有很多富人家庭或宗教團體慷慨解囊,在社區間自起爐灶,派發免費食品給路人。發不起食物的,也有很多人義務支起街邊的帳篷,泡好一杯杯的伊朗紅茶,供路人隨到隨取。
我也有幸參與了這一共產主義的過程。在我前后的伊朗本地人都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也許他們覺得我是來搗亂的吧。但好客的主人接受了我,不但給了我最大分量的食物,還讓歐米德告訴我,我們伊朗人是熱情好客的民族,不是你們在電視中看到的極端主義分子。于是我拿著滿滿一大盒油煎米飯走了出來,歐米德的家人也從其他的分發點拿到了足夠多的食物,夠開團圓飯了,大家拎著各自的戰果,走進了歐米德叔叔哈米德的家。
哈米德家里比我想象得要現代,西化的開放式廚房,緊跟時代的冰箱、彩電、空調,完全現代化的裝修方式,還有自裝的“鍋”接受BBC、CNN這樣的國際頻道,因為我的到來,哈米德還特意把電視切換到了央視國際頻道,讓我體會家鄉的溫暖。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家庭。大部分家庭成員都或多或少能說一些英語,可以和我進行對話。鑒于節日期間沒有地方可去,我便將整個下午耗在了哈米德家,和他們暢談伊朗局勢和中國的現狀。
受過教育的中上層伊朗人,一點兒也不喜歡內賈德。這和我們一貫看到的新聞報道中無數狂熱支持內賈德政府的伊朗人民有所不同,那些人來自伊朗社會最底層。我們平常看到的畫面信息會告訴我們伊朗人大都支持內賈德,并大都同仇敵愾反對美國,但當我聽了哈米德一家的講述后,我看到了故事的另外一個維度。另一個渴望自由開放,渴望西方的、世俗的生活方式,渴望民主的伊朗。事實是,這部分伊朗人受到來自內賈德政府以及宗教領袖哈梅內伊的政治宗教雙重壓迫。盡管巴列維國王時期社會分配不公,腐敗嚴重,但哈米德一家仍然十分懷念國王統治時期的開放,西化。至少,他們認為這才有可能是伊朗的未來。
談天說地在嚴肅卻又放松的狀態下進行。當我離開哈米德一家時,已是晚餐時間。伊朗的夜晚沒有什么特別的活動可以安排,作為伊斯蘭國家,這里沒有酒吧,沒有KTV,沒有夜總會。但伊朗人習慣把晚餐拖到很晚,把家庭和朋友聚會拖到很晚。有的家庭聚會甚至夜里十點才剛剛開始。
我便跟隨歐米德去了這樣的一場朋友聚會,一個伊朗年輕人試圖和外界展開對話的聚會。在聚會上,伊朗年輕人以大學生為主,同時,有來自意大利、法國、美國等其他國家的旅行者參與,當然還有我這個難得的中國人。在伊朗見到中國人的幾率其實一點不比見到歐美人的幾率低,這些伊朗大學生們就經常可以看到中國人在德黑蘭的存在。但這些人往往都是往來中伊貿易的商人或援建工人、中資公司成員,旅行者則寥寥無幾。負責我此次行程的伊朗旅行社負責人之后告訴我,他們剛剛參加完在上海舉辦的國際旅游展,但收獲很不樂觀,大多數中國旅行社對于接洽赴伊旅游項目持謹慎態度,認為中國現在能接受且理解伊朗的人數有限。
大學生們顯然對我產生了比對美國人和意大利人更濃厚的興趣。他們似乎覺得他們的國家和我的國家有某種相似性,于是開始針對各種當地的境況來對比詢問中國的相關狀況。我只能在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盡量不傷及伊朗人民的感情,其實很多地方,我們真的比他們好太多了。不管怎樣,伊朗學生們還是投來了羨慕的目光,他們是伊朗新生的一代,受過更好的教育的一代,他們的想法更加大膽,更加開放,但同時,卻又更加保守和謹慎,總是在慷慨陳詞之后附上“不過、但是”等后綴,以哀嘆現實的無奈。
我第一次知道了原來他們并不恨美國,他們甚至也不恨以色列。其中一個伊朗學生給我展示了他的護照,首頁上寫著這樣一行字:此護照的持有者禁止進入被占領的巴勒斯坦地區。他一邊指給我看一邊說:“看,我們的護照上竟然直接寫著不讓我們去以色列,而且還不是以色列,是被占領的巴勒斯坦地區!到現在伊斯蘭世界,包括我們伊朗在內都不承認以色列是一個獨立的國家,這有什么意思?我們和以色列沒有任何仇恨,仇恨都來自宗教,仇恨都來自政府。民眾沒有任何問題。你知道嗎?如果你偷偷去了以色列,你就再也回不來了。入境處的人不會讓你入境的。”
他還告訴我,曾經有人偷偷從第三國進入以色列,而以色列由于知道伊斯蘭世界的這些禁令,于是會直接給予通行而不在護照上留下入境紀錄,以此來保護入境以色列的穆斯林。然而,當這些人再次回到伊朗時,入境處官員看到護照上只有出境紀錄而沒有入境紀錄,便明白這些人一定是去了以色列,當場將護照撕毀,這些人便失去了踏入自家國門的權利。
我聽得觸目驚心,心想,生活在如此之多束縛和對抗關系下的人們,每日卻也能自得其樂,著實不容易。我們總在埋怨自己的生活不夠好,但要看和誰比。相比這些國家,甚至是生活條件更惡劣的國度,我們不知道有多么的優越。這并不代表我們可以停滯不前,安于現狀。我們仍需努力爭取,讓我們的生活環境更好,但至少,有時也應回頭看看,那些在我們身后的人們,或許我們還能從他們身上,再學到些,或者說重拾些我們曾經擁有,但卻不知為何拋棄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