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 娟

在中國核學會2013年學術年會舉辦期間,中國工程院院士杜祥琬的報告引起了與會者的廣泛關注。報告以核能發展的歷史觀為主題,以更超脫的視角,用歷史解讀現實,以文明注腳發展。對此,記者在會議期間對杜祥琬院士進行了專訪。
Q(葉娟):此次大會您做了題為《核能發展的歷史觀》的報告,您為何選擇歷史觀這一詞?
A(杜祥琬):核能發展到今天,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我把它稱之為新常態。在這樣的一個時期里,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內,人們對核能發展的思維,應該說是比較分散。雖然此次年會上大家一致認為,發展核能是必然的趨勢,但社會上仍然存在著對核能發展的質疑、擔心,包括國際上有些國家也提倡棄核的觀念。在這樣的時期里,如何使大家以一個更超脫的視角,從核能科學發展的歷史,甚至哲學的高度,冷靜又理性地做出判斷尤為重要。
Q:從核能發展百年歷史來看,您個人對當前核能發展持怎樣態度?
A: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核能的和平利用,是人類文明史的一大進步。煤炭、石油等化石能源的發現和利用,使人類由農耕文明進入工業文明階段,現在正在邁向生態文明。那么,人類靠什么進入生態文明,要靠非化石能源(包括可再生能源和核能)。所以,人類不可能放棄和平利用核能。
全球已有20多個國家發展核電,共建成四百多座核電反應堆,積累了1.4萬堆年的運行經驗,為全球電力需求每年作出約14%的貢獻,同時,還有核動力與核技術應用的發展對人類作出貢獻。核能作為能源本身可以給人類提供一種巨大的能量,人類為什么要選擇放棄呢?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科技進步本身就是雙刃劍。我們沒有因為煤臟,就選擇放棄使用煤,對待核能的發展也同樣要客觀。
Q:您在報告中提到“馴服核能”一詞,您認為馴服核能的主力是誰?該如何馴服?
A:因戰爭和政治的需要,使大規模核能的釋放首先以武器形式出現,使人類感受到核能巨大的破壞性,再加上核電發展的幾十年里,出現過3次大的事故,使老百姓談核色變,所以有人提出棄核才最安全。然而,前面已提到,人類不可能放棄核能。那么,對核能發展,最根本的辦法只能是馴服,而不是放棄。只有駕馭核能才是核能安全的根本之道,也只有馴服核能,我們才能進入一個核電發展的自由王國。我認為駕馭的主體應該是企業,從事這一行業的企業是實際工作者。當然,政府和科技工作者也應有各自的擔當。
作為科技企業,首先要從人類科學發展的歷史觀出發,站在國家利益上,而不是只從企業本身利益出發,核行業內部各企業要增強合力,更好地統籌、協調、配合,和諧發展,使我國核能科學技術逐步走上國際先進乃至領先水平。
Q:從核能發展百年史來看,我國核能發展目前存在的問題是什么?該如何解決?
A:我國核能發展到今天,存在的問題是發展規模大,原創性差。創新有很多種,基礎研發是創新,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也是一種創新,我們國家目前基本都是應用型創新,基礎研發很少,中國這么大一個國家,缺乏知識產權,光靠應用規模還不夠。企業有企業的優勢,但也有局限性。解決這個問題,我想應該產學研結合,并有更超脫的科研單位或研發中心,來集中精力搞基礎性科研會更好一些。
Q:您在報告中提出,核能將在更堅實的科技基礎、制度基礎、文化基礎和社會基礎之上走向未來。我們該如何理解您提到的文化基礎和社會基礎?
A:所謂的文化基礎和社會基礎,其實就是文明。說得深刻一點,一個國家不能只有物質和貨幣,還要有文化和精神。公眾參與國家大事的程度及對待國家大事的理性、科學態度,本身就是一個國家文明的標志。如何把我們國家建設好,從工業文明走向生態文明,發展核能不能只靠企業,還需要從國家領導到一般老百姓,形成共識。經過各方持續、堅韌、細心的努力,全社會對發展核電及核能的信心逐步提升。建立政府主導,公眾、企業、專家協同的,責、權、利清晰的發展方式,對項目的科學性及其利益與效益達到高度共識,是核電及核能平穩發展的基礎。
Q:您認為對于核能發展,我國公眾應當是參與者,我們該如何理解“公眾參與”這個詞?
A:去年我一直在推動一項工作,就是科普。一年下來,我發現,不能只把公眾當成科普的對象,還應當讓他們參與進來,不僅要讓公眾在科學上長知識,還要讓公眾切實地成為核能的利益共同體。核電項目立項的最初醞釀、溝通和論證階段,就應該讓公眾代表來參與,在這個過程中企業對公眾講清楚這是個什么項目,利益是什么,風險是什么,如何防范風險等這些問題,公眾也可以在研討中提出哪些擔心或不同意的地方。只有這種參與,才會讓公眾真正明白,發展核能對他們自己、對當地、對國家、對人類有益。
公眾參與的意義在于,從根源上讓公眾感覺到他們是利益的分擔者,而不是后果的承受者。
Q:您在報告中提到一個詞“大同文明”,如何理解這樣一種提法?
A:“大同文明”這個詞是我自己的一個提法,受孫中山先生“大同社會”思想的啟發,我在報告中提出“大同文明”這個概念。人類從“農耕文明”到“工業文明”再到“生態文明”,我想終會走到“大同文明”。
100年前,1913年玻爾提出了原子的核式結構理論,愛因斯坦稱贊玻爾提出的原子模型是“思想領域中最高的音樂神韻”。1932年,英國物理學家查德威克發現了中子,同年,海森堡和伊凡寧柯分別獨立提出了原子核由質子和中子組成的模型。1938年,哈恩和斯特拉斯曼等發現了核裂變。后來又發現了核聚變,以及原子核結合能隨原子量變化的規律和質量虧損的概念。
這一個個歷史性的重大發現與愛因斯坦提出的質能守恒方程式,都是科學技術極美、重大的創造,是科學技術史上的輝煌篇章,對世界文明進程帶來了多方面的、深刻而長遠的、戰略性的影響。
然而,到了20世紀中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這種特殊的歷史背景下,核技術被率先用于發展核武器,讓人們認識到了核能巨大的破壞殺傷力。理智的科學家從一開始就提出了反對制造核武器。
盡管核武器的存在使人類難以擺脫核戰爭的陰影,但時至今日,一些國家還是不愿放棄核武器,并且存在著核擴散的現實危險。今天的人類還需要一個很長歷史時期的進步,直到真正進入“大同文明”,到那時,人類將遠離核武器,核能將只用于為人類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