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再見是再也不見

文 _ 劉同

有些再見是再也不見

文 _ 劉同

劉同，現任光線傳媒資訊事業部副總裁，歷任《最佳現場》《娛樂現場》《娛樂任我行》等多檔王牌娛樂節目制片人?！堵殎砺毻伏c評嘉賓、作家、職場達人，因其觀點獨特，點評直接平等，成為眾多年輕人的職場偶像。

每個人都在與他人的相遇和告別中成為今天的自己。劉同細數自己一路走來的腳步，一一盤點給過自己正能量的人。

有些再見是再也不見，有些告別是一種永別。

大學時，除了上課，剩下的所有時間，包括睡覺，我都會戴著耳機聽音樂。什么音樂我都聽，歐美的、港臺的、日韓的、內地的，沒有狂熱的喜好，只是喜歡聽各種歌手的專輯。常聽人說：“你怎么連那個人的歌都聽?！眲傞_始我非常不好意思，后來就習慣了，總有人會因為你和他們不一樣而不理解你，也總有人會因為怕和別人不一樣而感到羞恥。我聽歌不是為了證明自己多有鑒賞力，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以及了解更多自己本不了解的東西。

“你聽過多少張CD？”我很多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我大致算了算，每天要聽兩三盒卡帶或CD，大學四年大概聽了不下2000張專輯吧。

有人問我：“正版的卡帶將近10塊，盜版的卡帶和CD都不低于5塊，即使全是盜版，2000張專輯也需要1萬塊錢，十幾年前你怎么會那么有錢？”

其實并不是我有錢，而是因為有一個人一直在幫我。

她的名字，不知道是后來我忘記了，還是我根本就沒有問過。

半價CD的初識

那家音像店是學校商業街入口的第一家店，她是店主從老家聘請過來的店員。她長得不算好看，門牙特別大，微微地凸起來，很像莫文蔚在《食神》里的造型。

每天放學我都會去音像店轉一轉，永遠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翻弄那些落滿灰塵的專輯。

一天、兩天……我發現那個角落除了自己再無他人光顧，索性每次就挑上個把小時，拿餐巾紙擦擦封面，看看文案，把自己感興趣的放在一邊，把這兒完全當成了自己的地盤。很長一段時間，偌大的音像店里只有她和我。她坐在店門口的柜臺邊，我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店內放著剛到的音樂，時不時有學生跑進來尖叫著要買某某偶像的最新專輯，這時我和她就會相視一笑，各自忙碌。

剛開始，我和她幾乎沒有交談，我把選好的CD遞給她，她認真地拿出抹布幫我擦拭干凈。有時候，我會選三四張專輯到柜臺前，然后發現錢不夠，猶豫半天放下兩張，交錢離開。一開始我挺尷尬的，后來就習慣了，習慣了不可能擁有所有自己感興趣的事物的那種感受。

大二的一天，放學后我再次走進熟悉的音像店角落，發現所有落滿灰塵的專輯都被碼得整整齊齊，外塑封套擦得干干凈凈，箱子上面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處理CD，均半價。”

我站在那兒愣了半天，朝店門口望了望，她也正看著我，然后非常使勁地一笑，門牙泛起的光幾乎就像暗器朝我飛過來。她說老板要處理掉這些沒人買的專輯，然后我發現那些我曾經想買又沒有買成的專輯都并排碼在了一起。

我特別想問她：“是不是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買這些專輯，然后你就跟老板申請了打折處理，然后幫我全擦干凈？”越想越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還沒感動一秒，腦子里就又盤算，之前按原價買了那么多CD真是虧大了啊。然后立刻在心里給自己一記耳光，告誡自己要知足，要學會感恩才對。

因為半價處理的原因，原本只能買兩張專輯的錢便能買四張了。曾經因為錢不夠，所以下手困難，每一張專輯都要精挑細選。后來由于資金充裕了，挑選專輯的時間也就越來越短，有時沖進音像店，隨便挑幾張就付款走人。

現在再想起覺得挺惋惜的。因為少而去珍惜，因為多而不在意，那時的自己也許根本意識不到，再過5年，或者10年、20年，記起大學的時光，總能想起那間音像店最深處的角落，一個少年背著雙肩包，借著昏暗的光線貪婪閱讀著每一張專輯封面的文字、歌名，還有小小的注解。

他一直在想，如果未來自己有了作品會起什么樣的名字，用什么樣的色彩，封面上寫什么樣的字……只有夢想但又無光亮的時候，總是把別人的東西當成自己的，暢想好一會兒，有了滿足感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也許正是因為有過那樣的階段，所以真正實現夢想的時候便會格外珍惜。

她每天看我買那么多專輯，就問我：“你是音樂系的？”我搖搖頭。她繼續猜：“搞藝術的？”我想了想，搞文字的算是藝術嗎？然后又搖了搖頭。她沒有繼續猜，有點惋惜地自言自語起來：“如果你是搞藝術的就好了，你太適合了?！?/p>

我問為什么，她說：“你總是一個人站在那兒看專輯，在心里和自己說話。”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在心里和自己說話？”

“你總盯著一張專輯的封面看，我一張報紙都看完了，你還沒看完，如果不是在自己問自己，難不成是不識字？當然，還有一種猶豫不決是因為沒錢。嗯，對，你要么是搞藝術的，要么就是沒有錢。”之后她又補了一句，“其實搞藝術的，大都沒什么錢……”

第一次聽她說那么多話，真是句句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只覺得智慧也并不能讓她立刻變得美麗。

我問：“那你呢，怎么來音像店了？”

她說：“在我們那兒，女孩20歲嫁不出去就會被人當累贅?！?/p>

“你都20歲了？看不出來啊?！?/p>

“沒有，我才19歲。”

“那你什么意思？”

“明知道自己屬于很難嫁出去的類型，何必要等到所有人都覺得你不行的時候再投降呢？有這種工夫，還不如出來見見世面?！?/p>

“你怎么知道自己很難嫁出去？”雖然我特意加強了質問的味道，但其實只要說出這句話，就是一種變相的安慰。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愿意娶我?。俊?/p>

“我……當然不?！?/p>

“那不就對了，連你都不愿意，我怎么嫁得出去？”

我聽出來了，她在罵我，我訕訕地干笑兩聲，心想反正你也沒什么朋友，就讓你損兩句得了。

她看我沒有回答，就歪著臉看著我說：“生氣啦？別生氣嘛，我又沒什么朋友，你算是我這兩年來最熟悉的同齡人了，生氣的話，以后我就不開這種玩笑了?！?/p>

我說：“怎么可能生氣，你也是我這兩年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大概是聊得來的原因，我結賬的時候她說：“你回去把包裝留好，如果你覺得不好聽的話就原封不動地把它裝好還給我，我拿到大批發商那兒退掉就行?！?/p>

“你……”我情緒上頭，一時找不到詞來表達心情。

“不用客氣?！?/p>

真誠的力量

時間就這么過去，她給我免費退了多少張聽過的專輯我沒算過，她給了我多少折扣我也沒算過，但我記得在音像店遇見了一個人，通過她，我把對方買的專輯都買下來聽過，后來在別的場合遇見時，兩個人聊起共同聽過的音樂，走得很近，就索性在一起了。我們也一起結伴去音像店淘碟，偶爾會帶一些好看的書或零食，權當感謝音像店的小姑娘起到的橋梁作用，直到少年的愛情無疾而終，她從沒問過我們分開的原因。

久了，她對我說：“要不我把新到的專輯都先給你聽一天，然后你幫我寫一些推薦語好不好？”

聽到這樣的要求，我本來還想佯裝矜持，可一副占了大便宜的嘴臉無情地出賣了我?！昂?！那我就拿這幾張了！”我怕她反悔，拿了專輯就走。

但我也絕對按時把自己寫的推薦語打印出來，讓她抄在音像店門口的黑板上。

她說自從我幫她寫了這些推薦語之后，店里卡帶和CD的銷售量平均每天都能多30%以上。我說：“你沒有騙我吧？”她說：“我沒騙你，不過好像我騙了別人，因為每個顧客都認為我全都聽過了，哈哈。謝謝你。”

其實我也特別感謝她，除了少花錢之外。那些嘲笑我聽歌不挑的同學也會去音像店看著我的推薦買專輯，然后用推薦語里的話來跟我分享。剛開始我覺得很好玩，后來覺得其實你是不是專業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認真去做了，認真去表達了。“有時候，真誠和相信的力量比一切專業的力量更強大?！贝蠹s10年后，公司的副總裁在電影《人再囧途之泰囧》創造了歷史性電影票房之后和全公司的員工分享時說道。

沒有告別的分別

大三我開始忙于實習，去音像店的機會少了。夏天的某個晚上，我把幾張專輯還給她的時候，她突然說：“我要回去結婚了?！蔽艺麄€人僵在CD貨架那兒，右手懸在空中，半天沒動。現在想起來，我多少有進步了，我的第一反應并不是將失去多少免費聽CD的機會了，而是她這么一回家嫁人，我也許再也見不著她了。

我硬著頭皮裝作若無其事地開玩笑：“你不是說嫁不出去嗎，怎么現在又要嫁人了？難不成對方是個瞎子？”

她哈哈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她的眼淚刷地就涌了出來，她說：“就是一個瞎子?！?/p>

我愣在那里，很久很久的時間，腦子里只重復著一個念頭，就是想把自己一個耳光抽死。我甚至不敢抬起頭看她，走出音像店的時候臉仍在發燙。我不知道當晚我是如何回到宿舍的，一想起她笑著笑著哭出來的那句話，我就能看見一個自以為幽默聰明又面目可憎的自己。

一連幾天，我不敢再去音像店。我想道歉，想祝福，想告別，也想隨便說點什么，哪怕問問她的名字也好。終于鼓起勇氣去了，音像店里的人卻換成了一個中年大叔。

他看我站在門口，不停朝里面張望，便問我是不是找之前的那個姑娘。我點點頭，他說她已經走了。接著他問：“你是那個幫我們寫唱片推薦的男孩吧？”我繼續點頭。他從柜臺里拿出一封信，說是那個女孩托他交給我的。

我把信放進書包，鞠躬道謝，然后鉆進那條被外界戲稱為“墮落街”的商業街中。天色一暗，人數一多，聲音一雜，把自己扔進去，就很難被人辨認出來了。我臉上有淚，低頭行走，一邊走一邊想，本以為最后的告別多少會溫馨一些，誰知道她哭著說自己要嫁給一個瞎子是我聽過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把事情都處理完，放上音樂，靠在床頭借著臺燈的光開始讀信。

第一次看到她寫的字，和她的人一樣，第一眼、第二眼和最后一眼都算不上好看，看久了卻也記得住那兩顆大門牙。

她寫道：“和你認識快3年了，你也快畢業了。我在長沙的這3年沒有朋友。我曾經以為在音像店打工就像讀書那樣，和同桌在一起，能永遠讀下去。后來畢業了才發現讀書的好，直到你開始實習，我才意識到你也要畢業了。我并沒有要嫁給一個瞎子，但我知道如果再待在音像店里，我就會像一個瞎子般生活一輩子。

“謝謝你幫我推薦的近100張唱片，那些歌單我都記下來了，我會在未來的日子里反復播放，去體會你的心情。也許我會讀書，也許我會繼續打工，但是無論如何，我保證，我會一直去聽音樂，就像你說的那樣：‘聽音樂的人總是積極的，能保持清醒，也能看到別人?！?/p>

“謝謝你。請你繼續支持我們店的生意，我跟老板說過了，他會繼續給你優惠的。”

看到這兒，我哭著哭著就笑了。

后來，我畢業，如愿進入了電視臺工作，再后來我又開始了“北漂”生活。每次回湖南去母校，我都會去商業街街口的音像店轉一轉，遇見老板聊兩句，遇見新的專輯就買兩張。

這些年，卡帶變成了CD，CD變成了MD，后來出現了MP3，出現了能聽音樂的手機。越來越多的人在網上下載，很少有人再買唱片，很多唱片也只是為了面子而隨意制作。

借秋微《莫失莫忘》當中的一句話：“世間最大的遺憾是我們能好好地開始，卻沒能好好地告別?！?/p>

如果再給我一個機會的話，我會謝謝她，讓我在貧瘠的日子里能聽到那么多的歌曲，從而變得飽滿。有些人，活在我們的生命中或許只是一段插曲，卻經受得住主題曲的萬般流轉。

生命常有缺憾，幸好音樂能續久續長。

成長常有遺憾，幸好文字能溫情溫傷。

圖/沈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