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云也退
別成了自己討厭的人
文 _ 云也退

前幾年有位姑娘找我,說她正在做一本書,缺一個封面圖案,要好玩、簡單的漫畫。既然我有一點繪畫功底,就幫下她吧。于是我畫了個簡單的人頭,心里拿不準,她一看,爽快地說:“可以,像《好兵帥克》的畫風。”
這姑娘是我發小,我倆青梅竹馬,但12歲以后上了不同的中學便失散了,忽然有一天在網上找了回來,就約了見面。果然,心智、思維、感情都相仿而互有默契,話語形態、所用的修辭、聯想到的東西,都帶有我們成長的那個環境的特點。但最讓我產生捶桌沖動的一點,是十多年不見的我們居然無縫對接,彼此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我從她的表情里看到了與我一樣的感嘆:他(她)果然長成了我想象中的模樣。
我至今朋友不多,從不跟過去的同學來往,主要是斷定他們已非我所熟悉的樣子,這大概是一種心理上的自我保護。而這位姑娘就好像一份十多年前買下突然宣布分紅的保險一樣,給了我極大驚喜。無論外形或氣質,我們都沒有變成自己所陌生、討厭的人,她開放而理性,懂快樂,會感動,又不是戀物和戀舊的人。我們讀書的時候沒有人講成人段子,玩整蠱游戲,學跳鋼管舞,我們的語言是規矩的,想象的空間也有限,最喜歡的幽默都來自“三字同旁稻秫稷,三字同頭屎尿屁”之類的傳統智慧,可以一言蔽之:“三觀”都是正的。
這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資本。那個舊環境興許不錯:校門口沒有人販子,課間牛奶可能無毒,“賄賂”老師的事還不像現在這么多,考試作弊只能靠紙條和大腿。我們讀書不輕松,不過誰都不曾在畢業或考上大學之后砸過教室的玻璃,焚燒教科書。不過現在,我們仍然放縱地嘲笑那種刻板可笑的教育。對一種記憶,并不是只有眷戀和鄙棄兩種態度可以選擇,你還可以同它調調情,玩玩曖昧,興致來了挖苦兩句。
前兩天看一個作者寫道,他不知不覺成了“自己所討厭的人”,像早年批評自己聽周杰倫歌曲的父親一樣去批評表妹喜歡的新潮東西。我想,這是因為人都慣性地認為自己珍愛的東西是好的。這種情形在父母子女之間,在一個行業的資深者與資淺者之間,都十分普遍。指責子女聽周杰倫的父母大概認定鄧麗君或羅大佑等人的歌曲干凈純粹,催人上進;笑“90后”只知梅西和C羅的資深球迷,總是歌頌巴喬、巴蒂斯圖塔、羅馬里奧、羅納爾多、齊達內等人的名字,每跟人吵上一架,就把心里的碑林擦上一遍。
一個人一旦開始挑剔比自己小的人的趣味,就開始自覺地在做長輩了。我們中的許多人討厭自己的父母,就是因為他們總是偏執而粗暴地捍衛自己的“三觀”。
除了偏執地認準自己的喜好外,從未理智地反思過自己人生里的缺失,也會讓人向自己所討厭的人靠攏。比如說,你在性觀念開放的年輕人面前面紅耳赤,只能拎一些空洞的教條彈壓兩下,多半就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動物性的欲望。也有相反的例子,早年泡網絡論壇時,我發現很多年長的人跟不上年輕人的思路,就學著用后者的網絡語言來跟帖。這些語言冒著一股濃濃的造作,看得出來,他們完全沒有做好準備去與新鮮東西共處,了解它們,于是不是羞怒,就是諂媚。
生得晚的人應該更有好奇心,善于不讓既有的觀念“鈣化”。有時我想,我們之所以能保持小時候那樣的神氣,可能另有得益之源:那是一種清高,我們不但清高地看待任何流行的東西,甚至認為,隨隨便便就認同或貶低過去或現在的某種流行是自損行為,我怎能葬身在這種廉價的情感里面?哪一天我要是感嘆“現在的春晚真俗真爛啊,當年我看過的那屆春晚才叫藝術”,我便立刻開始鄙視自己了。
我的發小埋頭干活時經常故意脫機,我找不到人說話時就問她的同事:“那誰誰去哪兒了?”她同事說:“你這么想她呀?”
我坦坦蕩蕩地答:“這是‘三觀正’對‘正三觀’的思念?!?/p>
圖/辛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