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帶上單車和旅伴

肖磊冰

十八歲的單車

1989年，高雄市立圖書館。

夏日炎炎，蟬鳴愈躁，那急急蟬聲透過圖書館厚厚的墻壁，在寂靜的室內悠悠回蕩著。不過一個少女卻專心躲在書的海洋之中，那一本本精彩的旅行探險游記，把少女帶入了一個又一個神秘遙遠的未知世界，將煩人的蟬鳴聲屏蔽在兩耳之外。少女剛剛考入臺灣政治大學，在整個悠閑的暑假里她腦海中充滿了對小城之外那未知世界的向往。而圖書館里這些旅行游記，正展現給她一個又一個更為迷人的世界。突然一本《單騎走天涯》跳入了正在挑選書的少女的視野中，封面上一個身穿橘黃色衛衣的人騎著一輛自行車行走在空曠的公路上，背后是蒼樸的群山。更讓少女驚喜的是，比起書架上西方人占據絕大多數的旅行游記，這本華人所著的游記帶給了她更多的親切感。作者騎行了比赤道還長的42686公里，走遍了六大洲四十多個國家。書中那種騎單車行走世界的場景，讓少女興奮不已。

身為行動力超強的激情獅子座，從圖書館回來的少女便開始著手準備自己的騎行計劃。她找了一本環島旅行指南，將上面的路線圖復印下來。接著又用自己的私房錢買了一輛十段變速的單車，順便用自己年輕的熱情感染了老板，送了她一些騎行的輔助工具。當少女做好一切出發前的準備工作后，才告訴媽媽自己的瘋狂打算。媽媽很是奇怪女兒騎單車環游臺灣的想法：“要玩為什么要這么艱苦。我給你錢，坐車去不是很好？”少女堅定地說：“你現在可以給我錢，以后我要環游世界，你可以給我錢嗎？如果我現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單車環島，以后就可以環游世界。”在用以前暑假跟公園一位武林高人學的“蟠龍刀法”和一把鋼刀解決了母親對她安全的擔心之后，少女踏上了環臺灣的騎行之旅。

整個旅程很是辛苦，在悶熱的臺灣公路上孤獨地騎行對意志是一個考驗。但是少女卻在日記中寫到：“雖然是一個人的旅程，卻不感到孤單，因為心中充滿希望。”沿路的風景、未知的新鮮、好心人送來的飲料、水果……讓這個叫林存青的少女在心中種上了一顆小小的種子，她開始期待更為遙遠的騎行冒險。那一年，她十八歲。

1989年，臺北木柵茶區。

在群山環抱之中，茶樹那仿佛要沁出水的碧綠彌漫了人的整個視野。輕霧籠罩下不時有白鷺掠過安靜的邀月茶坊。在之前的環臺灣騎行中被曬得黝黑的林存青，正和在大學認識的江心靜品茶。她激動地講著旅途上的各種見聞，而文靜的江心靜雙手支頜聽得入迷。林存青的精彩經歷，讓江心靜這個安靜的雙魚座女孩生出了對外面世界的無限幻想。當太陽西斜，兩個人攜手走出邀約茶軒。看著茶軒前面小牌坊上寫著的那副對聯，“檐底不礙云，窗小能邀月”，眼前山下的臺北市則開始閃耀著入夜的燈火。那一刻，兩個女孩決定了，一起去看外面的精彩世界。

兩個女孩為了籌備旅游的路費開始了打工生涯，家教、加油站、發海報……在艱辛的打工過程中，有過淚水，有過爭吵，但是對外面世界的向往最終讓她們堅持了下來。大一的暑假，籌到了路費的她們開始了簡單的自助游，中國大陸、日本、新加坡……在幾年里不斷的旅行中，兩個人的友誼逐漸加深。而看得愈多，林存青卻愈來愈懷念十八歲那年的單車，她愈來愈渴望嘗試著那注定與一般旅行不同的單車旅行。

騎行、出發、兩個人

1998年7月，美國阿拉斯加。

西斜的落陽給遠處北美第一高峰麥金利峰披上了一層金色薄紗，薄紗下面是高聳的白云杉、黑云衫，眼力好的還能看到慢悠悠的棕熊在散步……在丹奈利國家公園的深處，一家愛斯基摩人正在準備用來招呼貴客的傳統愛斯基摩烤肉大餐，魚肉在篝火上被烤得滋滋作響，散發出誘人的氣味。而林存青正享受著一塊金黃色的煙熏國王鮭，鮮嫩的魚肉和烤成金黃色的油脂一起在口中融化，如蜜一樣。

丹奈利國家公園那條寬闊的公路，在一段距離之后是禁止私家車輛進入的，只能坐大巴、騎車或是步行，林存青正是騎著單車在公園的深處巧遇了這家好客的愛斯基摩人。在享受完豐盛的烤肉大餐，又嘗了自己采摘的野生藍莓作為飯后甜點之后，她躺在草地上看著漫天的繁星，思緒卻回到了兩個月前的臺灣。

那是一個下午，當還是瑪凱電信公司業務工程師的林存青被總經理叫到辦公室時，她已經遞上了辭呈。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總經理并沒有質問她為什么辭職，而是很有興趣地讓林存青講解一下她單車環游世界的計劃。當林存青在世界地圖上畫出的預設騎行路線經過北美、澳大利亞、歐洲的時候，總經理似乎也跟著興奮起來。林存青在回憶這段經歷的時候還幽默地打趣：“也許經理眼中看到的是瑪凱全球網絡的分布圖吧！”在為林存青的龐大計劃驚訝之后，總經理奇怪地詢問：“你知道從美國紐約搭飛機到西雅圖就要五個多小時，從阿拉斯加騎到加州要花多少時間？這么長的路騎單車實在太辛苦了。”林存青堅定地說：“總經理，單車環球是我從十八歲開始蘊釀的夢想，我會想辦法克服挑戰，從自我探索中學習，最棒的是可以認識全世界的朋友。”聽完這話，總經理在林存青的辭職書上寫上了停薪留職的批示，告訴她一年后若是覺得旅行夠了隨時回來上班。然后總經理還送了林存青一張全世界打電話沒限額的電話卡和一個祝福的紅包。

回想著自己鼓足勇氣辭職來單車環游世界旅行，卻收到了總經理和同事們的諸多祝福和鼓勵，躺在阿拉斯加星空之下的林存青心中暖暖的。可很快一種孤獨的感覺浮上了心頭，那個約好一起旅行的日本朋友半路離開，只剩下林存青一個人面對廣袤的阿拉斯加曠野和奔流的育空河。雖然她已經在這種孤獨中漸漸學著體會內心，還經常寫信給好朋友江心靜講述旅途的收獲，可若是有個人能陪在身邊一起騎行該多好。

1998年10月的一天，在美國舊金山林存青見到了終于下定決心和她一起完成騎行全世界夢想、辭了記者工作、從臺灣買了單程機票飛來的江心靜。兩個好朋友終于一起把她們經常旅游的方式變成了更辛苦、更精彩的騎行。可是騎行的第一天江心靜就遇到了波折，兩個人騎車穿過金門大橋來到舊金山的一個小鎮，沒想到旅館價格卻高得驚人。為了節省路費林存青建議兩人露宿，當她們在公園搭好帳篷入睡后，卻被警察驅趕。疲憊不堪的兩個人一直到凌晨才找到一個能夠露營的地方，剛睡了沒多久那里的自動灑水系統開始工作，又把兩人驚醒。

不過對未知路上風景的憧憬還是打敗了騎行中的種種艱辛，江心靜用一段文字回憶了當時的心路歷程：“北美是旅程的第一段，我們像小學生，在廣闊世界蹣蹣學步，動作快的存青先站穩腳步，耐力強的我也逐漸適應這種艱苦的旅行方式。曾經想過要放棄嗎？獅子座的存青是從沒想過，雙魚座的我則是每天晚上睡覺時會想到，但是隔天早上醒來，一想到今天不知道會看到什么風景，會遇到什么人，發生什么故事，就又充滿了前進的動力，對世界的好奇心，支撐我一天天堅持下去。”

就這樣一段傳奇的旅程開始了，騎行、出發，最關鍵的是兩個人一起，她和她。

折翼之后重生

1999年，澳大利亞。

左手的懸崖下是不斷拍擊巖石的南太平洋無垠的海水，右手是綿延奇險的奧特威山脈。這樣絕美的風景，只有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的大洋路上才能看見，而林存青、江心靜就騎行在這條號稱世界最美的公路之上。

在結束了北美的單車騎行之后，新西蘭和澳大利亞成為她們的第二站。在享受了新西蘭的香甜玉米和毛利人的美食之后，兩人來到澳大利亞墨爾本。從墨爾本來到一公里一景的大洋路之后，她們準備直奔這條公路上最著名的景點——十二門徒石，而再往前就是炎熱的沙漠地帶。這段路是連續60公里的下坡路，車速很快。因為行李比較重，林存青很快騎到了前面。當她拐了幾個彎之后，卻發現江心靜沒能跟上來。在路邊等了一會，一個從后面開車過來的老太太停下來告訴有些焦急的林存青，后面有人騎車摔倒了。嚇了一跳的林存青飛快地往回騎，很快就看見了幾輛車停在躺著的江心靜附近。江心靜的頭盔被摔成了兩半，整個人昏迷不醒。因為頭部受傷，林存青和周圍幫忙的人都不敢挪動江心靜。先后來了三輛救護車也沒敢移動，一直等到救援直升機飛來，才把江心靜帶到四百多公里以外的墨爾本阿爾費雷德醫院。林存青整夜守在朋友的床邊，不斷地在她耳邊呼喚。一直到第二天江心靜才醒過來，可是劇烈的撞擊讓她的左手手腕骨折，而撞擊造成的腦震蕩更是讓她產生了失憶的癥狀，一個多星期之后才漸漸恢復。林存青很是自責自己的疏忽，一直陪在江心靜身邊悉心照顧、給她鼓勵打氣。當病情逐漸穩定之后，江心靜要回到臺灣繼續治療。林存青本來想要陪朋友回臺灣，卻被江心靜勸住了。為了不給兩個人的騎行環球游計劃留下遺憾，林存青鼓起勇氣自己獨自完成剩下的穿越澳大利亞紅色沙漠的旅程。就這樣，兩個人的旅程剛剛開始就因為一次折翼的事故而分開了。

回到臺灣養傷的一個多月里，江心靜的人生觀發生了很大的轉變。原本信奉莊子淡漠生死的她，開始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開始學會看重生命、感激身邊的人。在手腕的傷基本痊愈之后，江心靜又一次飛到澳大利亞，來到她因為意外沒和林存青一起進入的沙漠之中。在紅土沙漠中心的愛麗絲泉，江心靜見到了曬得又黑又紅的林存青。“短短一個多月的磨練，她迅速成長，在炙熱太陽下，脫去浮躁及創傷，變得像石頭一樣沉穩。大洋洲的旅程，我們像中學生，剛開始獨立就面臨考驗，風暴中差一點留下永遠的遺憾。旅程和人生一樣，有太多無法預測的意外，重點是我們如何面對，必須培養在壓力中保持優雅的勇氣，加上隨遇而安的彈性，才能無往而不利。”江心靜回憶起那次見面的情形，覺得這次意外讓兩個人都成長了許多。接下來的旅行更印證了這種成長，本來對死寂的沙漠并沒有好感的江心靜，突然學會發現沙漠中那勃勃的生機：笨拙的鴯鹋、沙漠中長出來的野莓，還居然見到了一只珍稀的褶鰓蜥。“在澳洲火紅的太陽下，它一身斑斕的大地色彩，就像是澳洲原住民的點畫，生動樸拙，在造物者的眼睛里，是不是所有的生物都是美麗的？即使是沙漠中一只身長不到一尺的蜥蝪，也值得給它最特別的色彩，最神奇的生存本能。”在回憶那段旅行的文字中，江心靜對于文字的感悟愈發敏感了。

折翼之后的重生，讓她們的騎行之旅開始直面生命的真諦。

單車、伙伴，下一站

2001年，非洲，大裂谷。

在這條極致展現了自然偉力、號稱地球上最大的傷疤的神奇之地的最南端，有著如仙境般的馬拉維湖。湖畔的沙灘上，林存青和江心靜驚喜地看著掌中那只剛剛從當地小孩手中救出的小猴子。這只剛剛出生沒多久的小猴子不過半個巴掌大，淡藍色的皮膚上有著淺而稀疏的灰白色毛。這正是林存青從小就喜歡夢想著要養的那種可愛猴子。但是小猴子那剛剛出生的脆弱和絕無可能通過的海關檢疫，讓林存青注定和這只猴子只能有短暫的緣分。在悉心照料一段時間、讓小家伙精神起來之后，兩個人不得不幫它找了收養者，萬般不舍地離開了。

這段與猴子的奇遇，是她們單車環球之行的意外收獲。本來兩個人從澳大利亞輾轉到歐洲又到達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之后，就是這次旅行計劃中的終點。可是站在歐洲與非洲交界處的伊斯坦布爾，兩個人卻都似乎聽到了前方那古樸黑非洲傳來的充滿原始生命力的神秘召喚，于是才有了這段計劃外的行程。不過這段計劃外的行程卻是充滿了驚險與疲憊，有一次兩人差一點糊涂地在獅子出沒的無名小站下車，多虧列車員沖過來攔住了她們。“雖然只在非洲旅行了一個月，感覺就像歐洲的一年，極度疲勞，失控的事每天發生，讓人一點都無法輕松。”江心靜在日記中疲憊地總結了這次的非洲之旅。那只藍色的小猴子，在她們最疲憊的時候帶來了意外的驚喜。在送別可愛的小猴子之后，林存青突然對江心靜說：“我覺得夠了，這個旅程已經結束了，我們回家吧！”于是在她們抵達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后，結束了這次神奇的單車環球游。

在這次旅程中，她們收獲了太多的東西。特別是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旅行，讓她們深切感受了單車的魅力。這是一座屬于單車的城，到處都是穿行在石板路上的單車從人身邊駛過，微微在身邊帶起一陣似乎帶著郁金香氣味的微風。這是一座單車的博物館，有像全副武裝的旅人騎的山地車、有情侶甜蜜偕行的雙人單車、有像袋鼠一樣將孩子放在車斗里全家上路的三輪單車、有充滿兒時記憶的古舊樣式的單車……這里是單車的國度，中央車站邊上那世界著名的單車停車場上停靠著上萬輛單車的壯觀場景，足以震撼每一個喜歡單車之人的心靈。開始了歐洲之旅的林存青和江心靜，就是帶著被震撼的感覺來到了單車之國——荷蘭。在這里，單車那融合快速行進與無束親近自然的特性，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兩個人最大的收獲，是在旅途中不斷加深的友誼和對彼此的了解與磨合。“旅行已近尾聲，想到一段話：名聲會轉淡，財富終散盡，身外之物不可留，唯有智慧和寧靜的心無人能奪。我們兩人出身平凡，沒有特殊的背景，卻能走過那么多地方，認識很多好朋友，接受無數陌生的幫助和祝福，完成人生夢想，支持我們堅持到最后且樂此不疲的原因，除了夢想動力外，大概就是我天生的幽默感，加上存青無可救藥的樂觀。林存青的個性如太陽般熱情，初識的人常常容易受到感染，也是在旅途中容易結交友人的原因。和處處壓抑自己配合別人的我剛好是極端對比。經過長期互相感染，她的脾氣越來越好，懂得收斂自己，我的脾氣越來越壞，勇于表達真實的情緒，也算是額外收獲。”江心靜這樣總結兩個人之間的互相影響。

當一個持續了922天，游歷32個國家的尋夢之旅結束后，她們馬上面對的是沉重的現實。接下來該怎么辦？經歷了如此精彩的旅程后，她們還能忍受原本就平淡的現實生活嗎？“在旅行終點，看似一無所有，卻有著歷盡風霜的自信與篤定。人生很短，決定不顧一切做自己。”有了這樣的共識之后，兩個人決定將單車旅行的夢繼續做下去。林存青決定去做演講，把旅行的夢想傳播給更多的人。江心靜開始完成她從小的夢想，當一個作家。兩個人的單車旅行則遠未結束，她們決定每年用三到六個月的時間繼續騎行。江心靜用文字寫下了兩個人的夢想：“對我們來說，這不只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場生命體驗。單車承載著我們所有的裝備，在大地上畫出一條微弱卻真實的軌跡，我們追求的不是一個紀錄，而是對世界的好奇心及對自我的探索，外在景色和內在風景互相映照，人生不就是一場大旅行嗎？有一天，當我們年老，再也沒有力氣創造新的回憶，也許我會感謝你，我最好的旅伴，但是，不是現在。世界很大，我們還有很長的路還沒走過，還有很多的人還沒遇到，不是停下腳步的時候。”

夢想，有時候只需要一輛單車，還有一個真誠的旅伴相互支撐，就會成為現實。就像兩人的書中結尾引用的一句名言所說的那樣：“沒有一顆心會因為追求夢想而受傷，當你真心想要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