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欣然
鴿園小記
黃昏到附近公園散步,習慣至鴿園稍作小憩,總得遇三名小童結伴到此。
起初三人觀鴿,無論白鴿翔集,群嬉,進食,或梳理羽毛。靈巧可愛的身姿總引來歡呼陣陣;而后三人嘗飼鴿。每每靠近白鴿便想要伸手觸及,白鴿受驚四散。想與白鴿為友的小童不禁為此失落,于是三人各自思忖,想到不同交友主張。
甲在鴿園中心的空地布陣,捕獲一隻白鴿,以竹籠關起,每日喂食,清潔,但不放鴿;乙做了一隻栩栩如生的鴿箏。每當群鴿飛起,便放箏隨之翱翔,試圖以此吸引白鴿;丙每天坐在同一隻石凳,周圍灑下鴿食,靜坐如塑像,并不言語,隻是觀鴿。
后來數日忙碌未曾得空散步,再至鴿園,又見小童。
隻看小童丙肩頭立一白鴿。丙輕撫其羽,白鴿也無怯意。其景融融。四下環顧不見童乙,上前問丙,才知乙已不再觀鴿,改了興趣做箏,交到新友每天在公園另一頭相約放箏。順著丙示意的方向,我在鴿園一隅找到甲,隻看他遍灑鴿食,卻無一白鴿及近。他身旁的竹籠空空,依稀可見幾支暗淡羽毛,亂躺籠底。
捕蝶者說
四月踏青。路遇春游的師生,長長的隊伍有序前行。一路言笑晏晏。
大概因為可供探索的新事太多太多,孩童的精力與快樂總是在你我想象之外。乃至成年人渴盼的午休時刻,他們依舊結伴游玩,興意濃濃。
我坐在孩童樂園一角的小亭看他們嬉耍,一位青年教師也趁午休空檔來此小憩打盹。這時有女孩悄悄靠近他身旁又不忍打擾,于是向我走來。我看著女孩,大約十二歲的模樣,太陽曬熱了紅色臉蛋,分外動人。
她向我攤開雙手。一隻蝴蝶在她掌中輕盈綻放。怕擾了正在午休的教師,女孩低聲告訴我,發現這隻蝶時它正跌落草叢掙扎,已經飛不了,所以拾起。
我未曾見過這樣的蝴蝶,周身毫無花紋,幾近全黑,僅在左邊翼角綴以鮮紅一抹,好似圖章的覆印。隻有落款封印后這幅自然的造物才算完成。飛不起的蝴蝶仍然撲閃,翼角的紅在顫動中跳躍,十分醒目。女孩小心地護著蝴蝶使之不至摔落,又在側旁耳語,鼓勵蝴蝶飛起來,神色專注又緊張。仿佛手捧至寶。
這時涼亭另一角的青年教師醒來,女孩輕捧蝴蝶躡步至他前,眉眼含笑。也許午間陽光下玩耍的余熱未褪,她紅潤的臉頰看起來有些羞赧。
她莊重地將蝴蝶輕輕交遞到青年教師的手掌中,如同在自己手中一樣,小心翼翼。
青年教師撫著她的發辮問:“飛不起的蝴蝶?”她垂下眼簾,但笑不語,隻是點頭。
忽而男教師從背后的包中取出一本厚重書籍打開來,將蝴蝶夾在書籍正中的頁面,噗地一下子,用力合起。看著驚詫的她,他溫和地笑:“回去做一隻標本送給你。”聲音清朗有力,像在給予承諾。
女孩沒有做聲,怔怔望著那本厚厚的書,像看深深的井,因不見盡頭,目光失去焦點。
女孩的反應使青年教師頗感意外,又有不解,一時不慎,書籍從手中滑落。蝴蝶隨書籍的下落散出,飄飄零劃過書的一角時,書籍狠狠墜地,斬斷一片蝶翼,恰是那抹鮮紅。
女孩緩緩蹲坐在地上,凝視身旁那隻殘缺的、遍體全黑的蝴蝶,此時涼亭供給的方寸空間,是她與蝶的相對靜止。短暫的靜默過后,她伸出微顫的右手撿起那隻蝶,起身出涼亭,垂頭不語,也不再看旁的人。
大園藝家
有人邀我賞花,遇一年輕園藝家。人人道他熱衷園藝。妙手生花。仿佛全世界植物都納入其麾下悉心呵護。
其間聽他縱論花典,又十分熱心與眾人共享培植之法,言說細心關懷植物的重要性。聽完頓感自己身為女性不諳此技的粗陋慚愧。
一時好事,想要跟隨眾潮聽他娓娓道來。看他衣著修飾亦如談吐不俗,發須清凈,指貝圓潤,怎樣也看不出園丁的做派。心下有些不解,更好奇如此風姿之人手下的花草如何精美。所以一一詢問同行路人是否見過他手下的園藝作品。詳詢之下竟然沒有一人見過這位名家大作。
一次機緣巧合得以親自到該園藝家家中拜訪,途中對這位年輕園藝家的神秘庭院充滿想象。行至其宅邸,卻不見他侍弄盆景,隻在窗臺上看見一株枯敗蒙灰的吊蘭。
后來在不同場合碰見他,此君始終還是輕松成為話題焦點的園藝家。眾人對他關懷花草的那份精心依舊贊不絕口,稱他一句“護花使者”。
修羅與魚
鄰居家有雙胞女兒一對,總是雙雙出入小區。二八妙齡的雙生花,明眸善睞,率性可愛,好不羨煞旁人。姐妹二人與我交好,又喜愛獵奇,時常弄些新鮮玩意兒讓我參觀。這一天,二人說家中添了新成員,旋即拉我前去參觀,一路興奮,恁地熱情充沛。
到姐妹家中。茶幾中央擱著玻璃缸子分外醒目,其間似有虹影攢動。及近旁細看,缸中奇魚實在教人驚艷——顏色如焰火明艷,身形似柳葉細瘦,繾綣的鰭尾在水中舒展生姿,宛若游龍。
雙胞姐妹對我的瞠目結舌好像并不意外,大姐看著缸中魚,溫和地笑嘆:“精靈一樣美的魚,是不是。”我贊同,可不是,這樣美麗,水中精靈,可望不可及。
這時小妹嘻嘻笑問我:“這魚大名喚作斗魚,生性好斗。姐姐隻看它獨游不算精彩。與其它魚相爭才是好戲!”言罷立即從身旁的另一隻小缸中抓出一尾金魚拋進玻璃缸里。
霎時間隻看大姐變了臉色。厲斥小妹:“昨天同你說了那么多,養在家里的魚,怎能容它天天殘殺同類。今天你還是買來活魚喂養,真殘忍!”小妹亦不甘示弱。爭辯道:“斗魚生性如此,你怎可怪我。物競天擇,不如此顏色怎么養得好看。怎么成活?”我回頭望向魚缸。隻見那小小金魚在缸中驚慌竄逃,依舊不敵斗魚身姿矯健。已被啄食得遍體鱗傷。我向二人急呼:“金魚快要被蠶食干凈。你們倒說如何是好?”可這對姐妹此時爭執不下。分外眼紅。誰也不肯服誰,又怎么聽得見我的呼喊?
兩個美麗少女。一樣在知識問靈動,計較中暴烈。待到爭執的沸水稍涼。缸中已不見金魚。斗魚的身姿倒是更見翩然了。
大姐見此情景。懊惱不過。抓過魚缸就要出門,說這魚煞氣重,再不能養在家中。小妹當然不肯應允,急忙上前欲奪魚缸。爭搶回合中,也許二人搖晃過頭,也許斗魚受驚亂竄,競縱身魚躍出缸,跌墮在地板上撲騰作響。姐妹受驚不小,雙雙同時放手,魚缸也被摔碎。飛濺的玻璃碎片扎進斗魚身體里,流出猩紅。
我問姐妹是否應重新找來水缸將魚再行安置,想來二人都有慌張。小妹不安道:“這魚乃是食肉類。隻怕咬人手指。怎么好抓起?”大姐也氣結:“滿地玻璃殘渣。魚身亦有碎片,扎傷手指可不妙。”
魚身掙扎漸弱。被碎片所傷后流出的一點猩紅,隨著魚的擺動在地上微微暈開。最后干涸成暗紅,說不出的妖嬈。即便滿目瘡痍,依然美得不可思議。
水中精靈,可望不可及。誤入人境,可望不敢及。
尷尬時分,辭別這對姐妹。出門見黃昏,晚霞似火燒,濃烈決絕的色彩動容一時,終是轉瞬即逝。星空升起的幽藍像寬厚的懷抱,在萬籟俱寂的景象里,沉默著予人慰藉。天黑之后我回家,沒有再聽見鄰家傳來的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