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汝驊
我在過去的文章里曾經多次提到過我的爺爺。盡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在我出生時的25年前就已經離開人世。爺爺上世紀初從滇西高原崇山峻嶺中的劍川壩子走出來,到昆明以北一個偏僻的小縣城——祿勸謀生,1925年正值年富力強的壯年突然病故。我曾經在文章中寫到:在以往以農耕文化為主體的劍川壩子。老百姓都以讀書考學為榮,不愿蝸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我家也和大多數普普通通而又不安于現狀的家庭一樣,從爺爺輩開始,男人闖蕩世界,女人在家主事;男人江湖馬革裹尸,女人在家操勞一世。如今,我的爺爺遠在昆明黑龍潭邊一個坐北朝南的山坡上,殘枝敗葉中一冢墳塋形影單只。昏黃的夕陽下幾蓬蒿草在風中悚悚抖動。而奶奶也在家鄉縣城北坡獨自相守。讓墳前掠過的晚風傳遞彼此一生的思念。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第一次來到爺爺的墳前。心頭就涌出唐代詩人崔顥在詠黃鶴樓時的名句。古人飄然遠去,空留白云千載,爺爺是否也會發問,我的家鄉在哪里?長年的漂泊積淀了強烈的思鄉情結,魂歸故里是游子的最終歸宿。任何一個早年離鄉的游子在生命走向盡頭時,目光總會凝望自己曾經走出來的那個山坳,那條小路,以及門前的那棵大樹,那條小河。但我理解當時長輩們的苦衷。故鄉遠在千里之外,山高路險,交通不便,出行往返全靠騎馬步行,要把一位過世的人千里迢迢送回家鄉。談何容易?只能就近安葬,入土為安。就這樣,八十多年前爺爺病故后,由二爺爺具體操辦。安葬在昆明黑龍潭后的五老峰下。
時光悠悠而過,一晃跨越了87個年頭。爺爺墳旁的樹苗已經長成參天大樹,墳頭的蒿草歷經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枯榮。爺爺的下一輩人也紛紛離去,就連孫輩很多都已年近古稀。那些曾經的故土情結被歲月的手掌輕柔地撫慰。漂泊感受和回歸意識已逐漸淡漠。五老峰下的蒿草中那條依稀可辨的小道在后代兒孫的朝拜祭奠中日漸清晰。黑龍潭這個曾經遠離主城區的郊野公園在飛速發展的城市建設中也在逐漸變化。成為市民觀賞休閑娛樂的場所。那散埋在公園里隨處可見的1300多座墳瑩在城市窗口形象提升和公園生態環境改造中列入整治范圍。需要全部遷出。其中就有我的爺爺。
2012年初冬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我們一行人來到黑龍潭五老峰下。再一次瞻仰爺爺的墳塋。準備喚醒在這里安睡了87年的爺爺。用我們一雙雙親情的手掌,穿越87年的漫漫時空,捧住那些浸透血脈的遺骸,走向87年前爺爺望眼欲穿卻又難以啟程的歸途。初升的陽光穿透墳前開闊地上松林的空隙。用一片金色的光芒籠罩著那個龐大的墓堆。仿佛是上天安排來的使者。用一片光明照亮著游子歸家的路程。
隨著墓穴打開。87年前的爺爺與從未謀面的孫子孫女以及他們的后代兒女終于相見。嶙峋白骨被盜墓后坍塌的黃土包裹,一塊一塊在孫輩重孫輩這些后代子孫的手中傳遞撫摸,放在白布撐起的涼棚下。慢慢還原了一個真實的人。有腳有手。有脊椎有脖頸,有一個完整的頭顱。甚至有思想,有體溫,有穿越時光的濃濃親情。爺爺,回家,爺爺,我們接你回家。所有人都在傳遞的過程中重復著這句在心里念叨了無數遍的話,沒有悲痛,也沒有過分的傷感。仿佛小孫子找到了在小區門口坐久了忘記回家的爺爺。緊緊牽住他的手。仰起頭向他喊道,回家,爺爺回家。故鄉,故土,家園,回歸,這些人生中充滿誘惑和魅力的詞匯。是生生不息的人類永恒的主題。是子孫后代走向社會奮發努力的原動力,是可以翹守回望接納游子功勛和榮耀的舞臺:是游子沮喪和失落后修復心靈的港灣:也是漂泊一生的游子最后的歸宿。
把爺爺的遺骸用一塊大紅綢緞精心包裹,盛在一個大盒子里。我把它緊緊抱在胸前,一陣清風在我身后突然掠過,我身子前傾,急忙邁動腳步。我知道爺爺已經歸心似箭。他在這里等候了87年,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家鄉縣城北坡,我的奶奶也正在那里焦急等待,等待著87年后的重逢。我在松樹林中的小路上疾步前行,62歲的孫子懷抱著40歲的爺爺,仿佛在時光隧道里穿行。我將領著爺爺從這里出發。乘上現代便捷快速的交通工具,踏上現代平坦高速的回家之路,一路前行,鄉關何處?那個崔顥似的問號到這里就該劃上句號了,爺爺這個上個世紀初就從山里走出來的孩子。已經在外面世界漂泊了一個多世紀的時光。我把盒子舉到頭邊。輕聲呼喚:爺爺。你在外面待得太久了。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我把月光當作雪
不知從什么時間起,夜里總愛佇立窗前,喜歡在清涼的夏夜仰望夜空。盛夏的夜空寧靜悠遠,沉沉夜幕后面是無盡的想象,思緒沉醉于滿天繁星發自億萬年前那冷峻的光輝。清冷的月光如白雪般灑滿一地,在緬桂花暗香游動的小街夜晚。可惜這種情景大都存在于我的夢中。即便是滇西高原遠離沙塵霧霾潔凈空靈的壩子里,也有林立的高樓,閃爍的霓虹,夜市攤點上空彌漫的縷縷青煙。現代社會喧囂輕浮的涌動。把億萬年來一如既往來自天外的神韻拒之天穹。無論白雪還是月光,都從我的生活中淡出。偶爾的出現只是一個夢境。夢中的景物摻雜了太多的紛擾,把一個本應純潔無瑕的氛圍涂抹上光怪陸離的色彩,傳來不協調的雜音。于是,我經常會從熟睡中醒來,睜大雙眼凝望夜色中遙遠天際的那抹亮光,在現實中繼續去尋找未完的夢境。
星星早已不是那顆星星,月亮也不再是那個月亮。尋找那一個溫馨的夏天的夜空,只想找回那一刻的甜蜜。但那一刻卻離我越來越遠。
回故鄉的日子。夜里依然時時凝望夜空,思緒在星空下清涼的晚風中游蕩。那一夜,白茫茫的清輝如白雪遍地。輝映出金華山銀樹閃爍。白色的光影在大街小巷停留。清冷追逐炎夏,小城在煙波流動中如夢如幻。如畫如詩。同一個月光可以照亮多少個夜晚?輕輕移動行走的腳步,人生就從朝氣蓬勃的青春走向堆滿皺紋的暮年。清冷的月光中心靈一如眼前白茫茫的江河大地,潔凈清純,透徹明亮,心底里涌動著一股感激之情,感謝上蒼,那一夜的月光見證了我的一生。
那一夜,我踏著月光穿過小巷,走進了一個幾戶人家相鄰而居,古舊悠久而又不失溫馨雅致的普通庭院。沒有山盟海誓,沒有甜言蜜語,默默地坐在院落里的金銀花藤架下,任白花花的月光如水輕輕瀉過籠罩在四周房屋陰影下的天井。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那個夜晚,始終覺得這里邊有著宿命的味道。我在茫茫黑夜中無目的地行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這時,月亮升起來了,它循著亙古不變的軌跡,一如既往地散發著冷峻的清輝。讓我看清了眼前的路徑,路的盡頭,有一個一直在等著我的人。她牽住了我的手,像挽住一個四處飄泊的流浪兒。引領著我走向自己的歸途。
這是一塊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一個家族薄薄的幾頁歷史在父親輩上就留下了空白。在我出生后的近三十年時光里,隨著父親的遠離,故鄉在我們的身后漸漸遠去。沒有思念的親人,沒有熟悉的記憶。沒有經歷也就沒有痕跡。那些虛無飄渺的家族往事尾隨著父親走向另一個世界,家中沒有人再一次踏上這塊故土,也沒有人愿意提及。它早已遠離了我們的生活,逐漸在視野中淡出,絲絲縷縷的情結被歲月的利刃一一斬斷,如煙如塵,幻化湮滅。
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那一夜的月光是最皎潔也是最溫柔的,月光看懂了游子內心深藏的那點眷戀,化做一片溫柔的羽毛輕輕拂過我的心房。我也讀懂了月光的良苦用心,在父親的身后,拉起了一根與故土魂牽夢縈的紅線。在她的引領下,我有了很多的機會和時間在父親留下的空白上留下了我自己的腳印,在土坯墻環繞的小巷里穿行,被風雨剝蝕得殘墻斷垣的院落;青石條鑲嵌的石板路上坑坑洼洼的印跡,都在向我講述著那些遙遠年代的故事。盡管歲月流逝、物是人非,但我卻從中讀到了那些無法改變的過去:比如夕陽從金華山頂掠過古宅青灰色的屋頂,暖暖的陽光把每一個角落都籠罩上金子般的光芒;夜里清冷的月光在浩瀚天宇中輕輕移動,照亮昏暗巷道里步履匆匆的行人:嚴冬的霜雪覆蓋山林田園,四野一片蕭瑟。幾只晚歸的大雁唳聲鳴叫,拍打著雙翼盤旋在小城上空:山茅草覆蓋下的古驛道旁,一溜指路碑還原了父輩們走出大山的曲折和艱難。這一塊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就這樣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在那個仲夏月光如水銀般泄來的傍晚,輕輕地為我敞開了大門。
不知不覺中,兒子已到了我第一次踏上故土的年紀,那些陳年往事以及往事里濃郁的眷念到他們這一代早已淡化成了縷縷煙塵,失去了知曉的興趣。那一扇輕輕開啟的門,又將在歲月長河的流淌中慢慢關閉。只有那皎潔的月光依然執著地涂抹著山川田野,依然聆聽著人間的故事,保守著人間的秘密。
這一夜。月光又走進了我的夢里。我看見清冷的光縷在空中變成片片雪花飄落,輕輕地停在我的臉頰,我抬手擦拭,忽然從夢中醒來,發現枕巾早已被淚水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