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雨
小城的公園建于民國。所以也有一個很民國的名字——蒙陽,有舊舊的時光的味道。
每次走過一塊空地。直抵圖書館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比空地更空落的淡淡的悵然,這里曾經落滿銀槐樹絲絲縷縷的別樣的花絮,金紅的帶著甜膩的花絮,疏疏落落撒滿一地,如孩子撒落的莫名的歡喜,運氣好的時候會有完整的一小枝銀槐花掉落下來,絲絲絮絮齊齊排列著,如透著暖意的木質的梳子,點點朱紅疏落在花絮頂端讓它的甜膩更誘人,小孩子往往會一把撿起來,用嘴使勁吮吸絲絲蜜汁——大人們正等著看電影,聊著天,偶爾看到孩子嘴角的花絮,會輕輕一笑,好像在嘴里抿著微甜的童年。
這塊空地的兩邊栽著兩排銀槐,有些年頭了,樹下是水磨石的宣傳欄,灰白色,里面通常是一些書畫作品。內容已隨著記憶斑駁了。放映電影的電鈴還沒響起。孩子們是不會忘記在這短短的時光中即興快樂的。追逐嬉笑于銀槐樹問,或是纏著父母要三五分錢。到一進公園大門右邊的鐵皮亭里買一個或淡紅或橘黃的水果冰棒,白色的牛奶冰棒和黃黃的雞蛋冰棒更貴些——捏著熱乎乎的硬幣通常舍不得肆意地享受。條件好一些的大孩子舍得花兩毛、三毛買一瓶汽水,仰頭喝著,更多的孩子艷羨地看著——多么奢侈的暢快啊!喝完后,瓶子肯定是要還的。一個瓶子一毛錢哪!還回去才可以換回來!跑出大門口,瓜子攤煙攤一字排開,光顧這里的多是大人,一毛,五分一蛋殼盅或一小酒杯瓜子、麻子,足以打發一場電影的休閑時光,一包一包的香煙是排在一個木制的小煙箱里,那煙箱有點像舊上海電影院門口掛在脖子上賣的那種,“菊花”、“天平”、“金沙江”“大重九”有整包買的,也有人買一支兩支的——當時叫拆零賣,還搭配賣著有著好看火花的騰沖火柴,真是暖人的熨帖。
這些小攤附近往往會站著一個或兩個斜背著黑色拉鏈挎包。手里拿著一大疊電影票的女人,大人叫她們“販票的”,到賣電影票的窗口買出一大疊票來,每張加上五分或一毛賣給沒買到票的人,她們的神情會隨著開映時間的臨近而逐漸焦灼起來,語氣和眼神也會隨著軟和下來,這個職業很長時間令我和許多孩子艷羨,一張票賺五分,一大疊不是可以賺兩塊多。賣不完還可以看電影,天天看!想想就興奮!
“叮——”開映的電鈴響起,糟糕,快跑吧,不然找不到大人了,孩子“爸爸——”“媽媽——”亂叫著。大人也看見沒看見瞎嚷著孩子的小名,一片混亂以后背著拽著進禮堂去,兩扇開著的大門,門頂上面是半圓形的窗。都是那種猩紅色的,粗粗的柱子也是,紅得熱烈而凜然。進到禮堂大廳燈光有些昏暗,椅子起起落落的噼里啪啦聲與孩子的哭鬧聲混成一片。燈一黑,臺上的熒幕上開始閃動起影片的名字和某某電影制片廠,所有的騷動戛然而止,長長的光柱從樓廳的放映機一直延續擴散到銀幕上,仿佛影片中的那些事、那些人,是從這一道光的隧道中走來。我總愛看這道光柱發呆,看到空氣中彌漫的塵埃,想著自己的心事。放映的時候總會中斷一陣子。熒幕上大大地出現一個“靜”字,白底兒,黑字,有些觸目驚心。大人說那是在換片子。我們不知道為什么要換。只記得換的時間長的時候。屋頂的大吊燈又亮起來,嘈雜聲又潮水一樣涌起來。男人們大口大口地抽著煙。有的還自顧地吐著煙圈。現在想來那樣子應該是有些自戀的。女人們或嗑著瓜子聊天,或是手執兩根又細又長的金屬或是竹制的毛衣針嫻熟地織著毛衣,或是納著鞋底,也有哄著孩子的。記得大人悄悄讓我們看一個一針一針織著毛衣的男人。我們看了都蒙著嘴咯咯笑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別扭得想笑。電影放什么大多不記得了,可電影場里林林總總的見聞卻記得不少。一個編了兩個大麻花辮的姑娘只顧電影好看了。電影放完。大廳里燈一亮才知道自己的一條辮子不知什么時候被人悄悄剪了。有人的新衣服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煙頭烙的窟窿。電影散場了總有三五個大人滿場子找孩子的鞋……
關于電影的記憶隨著時光零星斑駁了。印象深的還有那么幾個鏡頭:評劇電影《花為媒》中,張五可如她的名字一樣嬌俏可人兒。新鳳霞的扮相、舉手投足都美得直抵心扉,那樣艷,艷到驚心動魄。以至于到今天我都不接受新鳳霞以外的任何一個“張五可”——她們望塵莫及。《紅牡丹》中女主角的大辮子,黑黑的大眼睛,紅潤年輕的臉,綻放著素凈自然的美。最害怕的電影是《午夜兩點》,老太太臨死伸著兩個指頭。男主人公東明那只大大的詭異的眼睛至今還清晰如昨。《少林寺》中青青的山坡,撒歡的羊兒,李連杰手中尖底的水桶,那樣明媚清冽地蕩漾著我們的心。男孩子們掀起了習武的熱潮,一群人“嘿嘿——哈哈——”在一起瞎比劃。算是練武。直到大人罵罵咧咧擰著耳朵,疼得齜牙咧嘴訕訕跟著回家才算罷休。
那些舊舊的記憶如一本泛黃的線裝書,那淡淡的光陰黃。挑染著平俗的日子。固守著舊家具般的私密而執著的余香。
記憶中童年的絲絲微甜多半來自小表姐的古怪精靈,她不過大我一個月。我們都彼此喊對方的小名,彼時的我們是很容易快樂的。手中只有一毛錢的時候,我們會排在買電影票的隊伍里。拽著兩側的有花紋的鋼筋欄桿。等前面的大人都買到票離開了,她便用手扒著窗臺。腳踩在窗臺下一道突出的窄窄的石邊兒上。讓我使勁托著她的屁股往上夠,然后把小手伸進那小小的,只容一只手進出的半圓的木質小窗口,滿足地接過一張小小的票。然后。跳下來朝我耳語,我有些怯怯地拿著票。跟著那些陌生的大人們走過禮堂幽深的過道。來到暗暗的側門——禮堂左右兩側各有兩處側門,記得那是兩扇猩紅的木門,用一把大鎖從外面鎖著。有些陰郁,輕輕推拉,可以錯開一個縫隙,剛好容得一只拿著票的小手伸出去。觸到另一只胖胖的軟軟的小手,咯咯在心里笑開了,那張小小的票又領著一個小人兒顛顛地從正門進來了。我們擠在一個座兒上。歡欣不已。后來我們互換角色,所有的側門都曾有我們兩只小手彼此觸摸的歡喜。我們樂此不疲。享受著這份竊竊的歡喜——盡管當時兩個孩子只買一張票是被允許的。
隔壁的梅兒告訴我,那次,她攥著五分錢在賣票的小房子前看著電影海報發呆。一個同樣的小丫頭也手里捏著什么。看著她,兩個小人放開手,兩個帶著體溫的五分幣泛著淡淡的微光,湊在一起買了一張票。手牽手近了禮堂。當時放什么。全然不記得了,但是彼此暖暖地牽著的感覺仿佛現在猶有余香。電影散場了,這小小的緣分已然風煙俱散,卻又有了刻骨的印跡。后來她說:緣分就是從天上掉下一個人來,正好砸中你,你一看。無論是款式還是類型全對。
散場的電影。散場的人。消逝的禮堂都成了那些過期的舊光景,散漫著咸濕的舊的味道,讓人頹然的迷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