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波
自大航海時代后,人們對于藍色星球有了更多認識與更多依賴,擴張中的海洋文化在與大陸文化碰撞中顯示出更適應時代發展的優勢。21世紀是海洋的世紀,找回失落的海洋文明、更深地邁向海洋,是今人需面對更需解決的課題。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過:盡管中國靠海,盡管中國古代有著發達的遠航,但是中國沒有分享海洋所賦予的文明,海洋沒有影響他們的文化。黑格爾還說,對于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各國,海只是陸地的中斷,他們不和海發生積極的關系。認為中國沒有海洋文化有些武斷,但在文化類型上將中國文化劃為大陸文化卻是正確的。
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即使不是唯一也是寥寥幾個從未中斷其自身發展進程的文明之一。中國是一個在陸地上極為成功的國家。《左傳·哀公七年》有“禹合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的說法,不過此時國家實際控制區域主要集中于中原一帶。此后,雖然也有版圖縮小的時候,特別是近代帝國主義入侵侵占大量國土,從總體看,國家版圖從中原一帶逐步向四邊擴展并成為超大規模的巨型國家。但中國在海上的成功卻相形見絀:盛極一時的元朝曾多次越海征伐,忽必烈1274年、1281年兩次派兵出征日本均以失敗告終,甚至以千余艘艦船和2萬余水師組成的艦隊遠征蠻荒之地爪哇也未獲成功。
地理環境是影響文化發展的重要因素。地理環境及與之關系密切的資源條件差異,導致不同民族生產方式、行為模式、文化發展路徑、文化特征等的不同。中國東面是大海,西面是青藏高原與廣闊的戈壁沙漠,北面是寒冷的大漠蒙古高原,再北是西伯利亞原始森林、北極冰原,而從中原向南則有一條條大河、一道道崇山峻嶺阻隔。雖然北方游牧民族多次穿越大漠與山脈的缺口南下侵襲,但長城修起來后,總體上中國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廣大空間,即以黃河、長江流域為中心的大陸腹地。這一地理環境特征深刻影響中華民族的發展與文化特質。
大陸文化與海洋文化
通常,人們將文化類型分為大陸文化與海洋文化兩大類,兩種文化基本主導了人類的發展。
大陸文化是指以大陸為生成背景的文化,其主要體現為一種農業文化、農耕文化,人們對安身立命的土地和與之相適應的農業生產極為重視,在中國更形成了以農立國、重農抑商的傳統;同時,廣沃連綿的大地使人們以“天不變道亦不變”式的穩重、恒定乃至消極的態度對待萬事萬物,形成內斂平和、厚重沉穩、安貧樂道、重視群體的精神氣質,以及相對封閉、墨守成規、安土重遷、求穩懼變等心理特征。
海洋文化是指以海洋為生成背景的文化,其更多表現為一種商業文化、市民文化。典型的海洋文化最初形成于古代的地中海,那里陸海交錯、港灣縱橫,多民族聚集在地中海周圍,便利的海上運輸導致海上貿易廣泛進行,商業成為支撐臨海民族生存的重要方式,流動成為常態,交換成為必需;貿易廣泛進行使得人們對于商品生產與交易、對于金錢的重視,重于對土地、對農業的重視;而大海浩渺無際、生氣勃勃、強悍雄渾的形態既能啟迪人們的想象與幻想,又能激發人們冒險、創新的精神,從而形成外向進取、崇尚冒險、重視個體、關注利益的文化特征……對此,梁啟超曾說過:海也者,能發人進取之雄心者也……彼航海者,其所求固自利也,然求之之始,卻不可不先置利害于度外,以性命財產為孤注,冒萬險于一擲也。故久于海上者,能使其精神,日以勇猛,日以高尚,此古來瀕海之民,所以比于陸居者,活氣較勝,進取較銳,雖同一種族而能忽成獨立之國民也。當然,海洋文化也有許多不足,如來去匆匆、重利輕義、富有侵略性、利己主義等等。
在大陸腹地形成的大陸文化,使國人對所居陸地、對大海產生了特殊看法。
國人將世代居住的區域視為天下的中心,自稱“中國”“中夏”“中華”等。“中國”一詞自古有之,“國”最初的意思是天子及諸侯所居住的筑城的地方(及周邊近郊),國野相對,“國”之外、遠離天子、諸侯所居住之處稱“野”,“惠此中國,以綏四方”(《詩經·大雅·民勞》),此“中國”乃“國中”之意,也即“京師”,天子所居之地。“中國”此時是政治概念,指政治中心;其后“中國”成為地理概念,其范圍包括山西、山東、河南、河北等的中原地區,《史記·東越列傳》:“東甌請舉國徙中國”,此“中國”即地理概念。地理概念與民族概念常常是相連的,至少到春秋時“中國”一詞已具有民族意義,中國之內為諸夏,中國之外則為夷狄。《公羊傳·僖公四年》:“夷狄也而亟病中國,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言居中國的華夏民族受其他民族南北侵襲,面對深重危機,桓公懷民族大義救中國而攘夷狄。近代以后,“中國”一詞成為民族國家意義上的政治概念。
海在國人心目中不僅指地理意義上的海洋,更代表著中土、中國之外的荒蠻之地。《爾雅·釋地》有“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海內即中國”之說。與高雅華美的華夏不同(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云:“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大海呈現出的是遙遠、荒蠻、陰沉、晦暗、不可捉摸、難以言狀的形象,因此漢人劉熙《釋名》說:“海,晦也。”晉人張華說:“海之言晦昏無所睹也。”因此,面對大海,固守本土、鄰里相望是最好選擇。雖然孔子有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的說法,但只是懷揣施行德政,推行禮制理想到處碰壁窘況下的一時牢騷而已。
有關中國、大海的上述看法及更深層次的文化觀念,對我國海洋文化發展產生的負面影響則是致命的。按照現代地緣政治學、軍事學等關于大陸國家、海洋國家和陸海復合國家的區分,中國屬于陸海復合國家,但中國文化在分類學上屬于大陸文化。事實上,中國有著源遠流長的海洋文化,中國的海洋文化至少可以上溯到7000年以前的河姆渡文化時期。
中國的海洋文化
國內學者徐曉望在《論古代中國海洋文化在世界史上的地位》中指出:所有的沿海民族都有一定意義上的海洋文化,在近代以前的世界史上曾經占重要地位的只是五大文化系統:古地中海文化、古印度海洋文化、中國海洋文化、北大西洋海洋文化與南太平洋海洋文化。從其食用海洋生物的文化遺存,可以看出海洋已深深融入先民生產生活之中。至遲到春秋戰國時代我們已有發達的航海技術,而秦代徐福尋找海上仙山的神秘遠行極為壯觀:“(秦始皇)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谷種種百工而行。”徐福所率艦隊雖最終不知到達何處,但至少證明他們進入了的遠方海域。同時,中國發明了指南針,使人們在渺茫無際的大海能辨識航行方向,從而可以脫離海岸遠航大洋深處。
明朝初年,中國擁有一支3500艘戰艦、世界第一的海軍,李約瑟博士甚至說:明代海軍比歷史上任何亞洲國家、同時代的任何歐洲國家出色,所有歐洲國家聯合起來都無法與明代海軍匹敵。鄭和龐大特混艦隊遠航到世界各地,三十六個國家臣服,其七次遠洋航行在規模和所取得的成就上是史無前例的。但到明朝后期,海軍迅速衰敗成自保都困難的“海上警衛隊”。
明朝海軍衰落有許多具體原因:如國力下降、官吏腐敗、北方游牧民族威脅加大、技術創新能力下降等,但深層次根源是文化方面的:缺乏海權意識、拘于夷夏之辨、沉浸在天朝帝國的夢幻之中……1422年,明代官僚們趁鄭和遠在海外之際,以外面的世界太大、使人恐懼等理由,說服皇帝放棄了海外擴張的企圖,召回鄭和,讓艦隊在海港中爛掉,停止建造遠洋艦船,嚴禁海外私人貿易,甚至鄭和歷經數十年磨難得到的航海資料也被銷毀。
對此,黑格爾得出的結論是,中國曾經有過海洋文明,但是有意無意地淹沒了。而今人麥康森只能感慨:“河姆渡海洋文明”只是“仰韶黃土文明”的配角,“媽祖文化”對“儒家文化”來說連個配角也不是。自大航海時代后,人們對于藍色星球有了更多認識與更多依賴,擴張中的海洋文化在與大陸文化碰撞中顯示出更適應時代發展的優勢。21世紀是海洋的世紀,找回失落的海洋文明、更深地邁向海洋,是今人需面對更需解決的課題。
(作者系中共青島市委黨校文史教研部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