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如,著名文學評論家,本刊顧問。1953年生于上海,畢業于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1982年即開始文學評論寫作,著述頗豐,同時主編多種文學選本,在中國當代文壇具有廣泛影響。現在上海文學報社工作。
我從語文開始講起。現在的領導作報告,大都像背書。這表明他們的語文水平都比較差,說的都是空話、套話、大話。這種情況的出現,很可能與我們的語文教學有關。也就是說,我們的語文教學在某些方面出了問題。
語文沒教好沒學好的話,將貽害無窮。那么教語文時,我們老師應該教什么?許多老師最喜歡教的就是朱自清,尤其喜歡教《荷塘月色》。朱自清的文采多好啊,于是把文采都教得頭頭是道。我不大喜歡這樣的教法,我教《荷塘月色》很簡單,不用串講,因為你怎么串講都不可能超過原文,何必呢!我無非是讓學生多讀幾遍,體會一下《荷塘月色》里的詞性活用。因為此前學生大都學過朱自清的《背影》,我就再提醒學生比較一下《背影》的樸實和《荷塘月色》的華麗,讓學生明白,文章的語詞運用以及情感表達,應當根據敘述對象的不同而有所區別,有所變化。
我始終認為,語文教學如果只教文采,不教義理,那語文教學的意義可能會失去一大半。
語文老師每天都在講中心思想,但有一個問題始終沒弄明白:中心思想是從哪里來的?我認為,中心思想就是每一個自然段落大意的加減乘除。我教學生閱讀分析現代文,就是這樣來教的。重要的是先看清楚每一個自然段落之間的邏輯關聯詞,順著這樣的邏輯思維,去獲得文章帶給我們的整體性思考。
其實,你學朱自清也好,學魯迅也罷,并不是要你學會像朱自清那樣子寫文章,也不是要你學會像魯迅那樣子寫文章。寫文章,模仿誰有用嗎?這怎么看都覺得有點做作,都有點假,就沒有了你自己的個性,沒有了你自己的色彩,沒有了你自己的感情。
文學交流其實就是一個情感交流。中國的文學史,其實就是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方式和情感經驗的審美積淀過程。文學寫作是怎么回事?其實文學寫作一點也不神秘,在我看來就是你的情感表達。
許多年前,出版社都在說沒有暢銷書。我說,那你就編一部講真話的書,肯定就暢銷起來。因為沒人講真話,你出一部講真話的就可以了。還有,如果說讓我來做出版社的編輯,我先編的第一本書是什么呢?就是寫給一個固定讀者看的書。因為寫作都是要有對象的,你針對誰寫?比如說,當你寫情書的時候,你就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文學寫作。情書就是文學,因為它是你的情感表達,而且這個情感很豐富。
文學講的是復雜的情感。莫泊桑的《項鏈》,當年我看到教學參考書后,就傻掉了。因為那個教學參考書上說:莫泊桑寫的是小資產階級的虛榮心。我郁悶,不敢當著學生說這就是小資產階級虛榮心。為什么一定要加上那個標簽呢?其實,人人都會有虛榮心。一個人只是做了一件不怎么符合身份的事,一個婦女要出席晚宴,向朋友借了根項鏈戴,結果項鏈丟了,于是,這位婦女為了還上項鏈,花費了大半生的時間,而當她終于還清了之后,心里十分激動,禁不住向朋友說了出來,而朋友告訴她,丟了的項鏈其實是假的。莫泊桑的小說就此打住,可見其對這個婦人虛榮心的批評和對這個婦人借債必還的肯定,是混在了一起的。所以說,文學的情感是復雜的,不那么容易判斷它的是是非非。這位婦女看似不值的行為,卻充滿著誠信的可貴品德,不是什么小資產階級虛榮心就能解釋清楚的。文學表達的是復雜的人類情感,不能簡單地以階級來劃分。同樣,語文的解釋也應當不是那么簡單的。語文也是要給靈魂做一些判斷的,是要有好壞是非之分的,但又必須避免簡單粗暴的判斷。
所以我對教材的認識,從來就是靠自己去判斷,不太看參考書。這個教材參考書,對我來說,沒有太多用處。同樣教一篇教材,你教的是什么,可能和別人教的是另一回事情。比如魯迅的《一件小事》,那么一個范文,重要的是教什么呢?我教的重點,是我們寫記敘文,在記事的過程中,最后你要把意義突出來,哪怕是一件小事,可能意義并不小。
何頓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湖南騾子》,他寫了一百年的湖南歷史,他是從辛亥革命開始寫,一直寫下來,像個編年史。我們看到從辛亥革命打倒軍閥,然后到抗日戰爭。對于國家來說,可能更重要的是推翻帝制,打倒軍閥,建立一個民主國家,那么這個中間功勞到底誰大,誰占了誰的好處,我們判斷不清楚。那么把編年史做好,就是我們把事實擺清楚,道理不講自明。其實有時候真理是不講自明的,關鍵就是你要把前面的事實先擺清楚,講道理的過程就很簡單。可是,很多人寫作,往往要把前面的事實遮蔽起來,這樣的話我們自然就看不清楚了。我們一直被謊言所欺騙,而又不警覺,這就是我們的問題。
我們的歷史由于有過多的文學敘事,所以變得模糊不清,而我們的文學又由于有過多的革命敘事而變得簡單、粗暴。其實,文學的歷史和共和國的歷史還是不太一樣。你用新中國建立來說明進入一個新的文學時刻,你理論上就不太站得住腳。現在的孩子可能對高玉寶的那個《半夜雞叫》已經很陌生了。你想想現在的孩子要讀那個作品,他會有什么反應?你比如說寫一個地主,半夜起來學雞叫,他不是用命令式的口吻,用棍子來驅趕長工,而是要半夜起來學雞叫。到底他這個壞當中,有沒有善在里面呢?從“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開始,文學要求為政治服務的時候,就產生了這樣的簡單、粗暴,把我們原有的那樣一些很復雜的情感變得簡單了。我覺得,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都擁護,這個觀點就有點簡單化。這種簡單化,一直延續到了我們文學表述方面。比如說,文學介入政治的問題。文學不談政治,肯定不行。但是,文學所涉及的政治是否一定就是黨派政治?或者說就一定是我們的現實政治嗎?其實不是的。比如,古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講的是齊家治國平天下,這無疑是政治,是古代文人的政治理想。這里涉及的政治,已不是哪一國家哪一個民族哪一個黨派的政治,而是天下的政治。平是一個什么意思呢?是平衡的理念。所以才會有諸葛亮,未出茅廬就三分天下,他是有智慧的。又比如三皇五帝,你們都知道的,最基本的帝位應該是禪讓制,比較科學、比較民主,而且也比較自然。總是賢能之人來領導無能之輩,孔子提出“仁”政,衡量統治者的標準在“內圣而外王”,也就是對內要圣明仁慈,對外才講強盛、才講王道。那么這樣的政治智慧,到現在我們還有沒有呢?我們現在的政治智慧可能還更為詭異。我只能講明怎樣衡量文學中政治的標準問題,好壞由學生自己來判斷。
其實古人的智慧很高,流傳下來就是知識,而知識就是用來判斷今天的理性工具。古代的文學是文史哲不分的,最好的文學理論都來源于《文心雕龍》。在古代,我們的文學被稱為心學,到了五四文學以后,怎么會突然之間就變成了人學?心學和人學還是有區別的。怎么會變成了人學的呢?那就是所謂的我們對于科學實證主義和唯物主義思想的覺悟。把人的物質地位、階級社會屬性抬得過高,而且簡單到了僅以階級劃分人的思想立場,才會有我們所說的從心學轉到人學。人性的許多復雜方面就這樣被唯物主義覆蓋了。
古人說,心是最難控制的。所以,要統治天下,那么就要得人心。所以,郭沫若曾經借戲劇之口說過: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中國的文學,自古以來地位就非常的高,而且大的文學家都會當官,這幾乎成為傳統。到了五四以后,情況就完全改變了。我們現在的文學,可能跟當官已經完全不沾邊,或者說文學是一個非常自由的職業,可能要寬松得多。但是,文學對社會的影響可能就越來越小了。現實社會就是這么一個組成,我們回到自己的內心的時候,我們總是會被外界所干擾。
我去年給一個詩人寫評論,她是著名詩人葉文福的愛人,當年葉文福被批判以后,才跟的他。她自己也寫了很多詩歌,寫給自己愛人看的,但是一直沒發表過。我給她寫了一千多字的推薦文章。我上來的第一句話,就寫得很簡單,我說看見這樣的東西,熟悉而又陌生。熟悉,是因為我們自己的內心,也曾經有過如此的情懷。但是,恰恰我又覺得很陌生的是,因為我一直沒有深刻地意識到,我們的內心世界和我們的現實生活已經相隔出那么遙遠而又可怕的距離。我們當年有一個非常大的爭論,就是文學到底是為人生還是為藝術,爭到后來也沒搞明白。而真正要走到人生的藝術化的過程中去很艱難,一般人都做不到,但是她做到了,我很欽佩。我給這樣的文學一個命名,叫抽屜文學。我們說文學藝術崇高,其實是崇高了我們自己,我們對自己的內心有種約束。向文明看齊,向真理看齊,我們不做壞事情,我們不圖那些虛名,這才是文學的純真追求。
我下面講一下具體的文學寫作。世界上的文學理論始終圍繞著為什么寫和怎么寫的問題,這實際上是一個問題的兩個側面。就是說,你要想達到你的文學目的,你要使用什么樣的文學手段才能夠達到你的目的。使用的方式不同,其結果也就不同。以前也講形式與內容,但基本上是把一個問題拆成了兩半。比如,敘事學上的人稱問題。敘事學的奧秘全在敘述者的“隱身”或“顯形”上。現在很多人在討論敘事倫理。其實,這個倫理就是你的敘述方法和你的敘事目的這中間有沒有統一?比如,你是寫實的,那么你就要制定一些規矩,你虛寫是不行的。比如你是虛寫的,那么你寫什么都可以,你只要運用了你的想象。這樣的規定性,怎么寫與為什么寫是緊密相關的。比如說詩歌寫作,大概年輕人更喜歡詩歌寫作,因為詩與青春與激情有關。我講一個詩歌寫作中的問題,詩歌也有一個結構,就是啟承轉合四個字,我們知道這是寫作的基本要素。那么,我另外再加四個字,就是:輕啟慢承急轉巧合。為何啟動要輕?為何要慢慢承接,又為何轉化要迅疾,為何結尾要巧妙。我現在能背得出來劉大白的一首詩:“歸巢的鳥兒,盡管它倦了,還馱著斜陽回去。雙翅一翻,把斜陽掉在江上,頭白的蘆葦,也妝成一瞬的紅顏。”就這么一首短短的小詩,它就做到了輕啟慢承急轉巧合。還比如徐志摩的詩歌,幾乎首首詩歌他都能做到脫口而出。徐志摩寫:“喝一口白水,朋友。”朋友重音節放在后綴去了,而不是放在前面。這個句式結構的變化,你仔細研究就可以感到它的真正的語言藝術的魅力。再比如穆木天的:“我是一個永遠的旅人,永遠步芊芊灰白的路頭,永遠步芊芊灰白的路頭,在這寂寞昏黃的時候。”你看看他中間重復的句式,有一唱三嘆的效果,一讀就能體會到詩歌的韻味何在了。為什么說我們中小學語文朗讀很重要,就是因為朗讀可以培養我們流利的語感,即抑揚頓挫的音韻,你學會了這個,肯定是大有好處。它就是給了你語言的基本節奏。詩歌寫作非常難,但是,在我看來,你只要能掌握我這八個字:輕啟慢承,急轉巧合,那詩歌寫作就非常簡單了。
我們以前的語文分析法,把一篇課文分什么開頭結尾和中間。這個開頭結尾都好講,中間是發展,發展是最難講的。怎么講發展呢?古人作詩的基本功,是對仗,他為什么要對仗?就是以形式來推動內容的發展。現代文如何解決發展部分呢?其實我前面已經講到,每一個自然段落的聯接關鍵詞非常重要。然而,我們老師最容易疏忽的,就是沒有把每個自然段之間的對接關系、連帶關系,遞進關系、轉折關系等這樣一些邏輯關系教清楚。我教過一篇說明文,是周建人的《蜘蛛》,這篇課文第一段是總體介紹了蜘蛛,最后一段寫了那個不織網的蜘蛛。分析的時候,我說,織網的蜘蛛和不織網的蜘蛛是不能夠合并同類項的,你看,我用什么樣的思維來解讀文章?就是數學。語文也要教出智慧來才行。
我今天只講基本式,說到底就講了一個人性問題。語文教學我們也只教基本式,只教萬變不離其宗的“宗”。變化的東西,你沒法講,你比如說,韓寒的人文精神,讓語文老師教,肯定不行,對不對?肯定不行,他那樣的人你怎么教得出來?其實,文學也是一樣,就是說你最終還是離不開你對自己的思考,比如說,中國古代文學非常豐富,什么它都包含了,人鬼神魔敘事兼在。而恰恰到了新文學時期以后,我們把鬼神作為批判對象。從此,我們看世界的方式就少了。比如說,我們就不會出現像聊齋那樣的杰作,不太用虛構的情境來表達自己的內心。實際上,虛構的東西能更好地說明現在,說明現實。這是非常好的一種智慧。而我們把這些智慧都丟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