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數人寫人生和世界的時候,艾偉的這篇小說更關注命運和宇宙。
我們感受到的世界,通常是建立在公共經驗基礎上的世界,是褊狹的世界,脫離經驗的區域即為盲區。我們相互可以談論人生,那是因為我們對“人生”擁有許多共通的體驗——所謂“人生”,指的是“人的生存和生活”(見《現代漢語詞典》),在談論“人生”的時候,往往可以獲得共鳴。共鳴的發生,是因為兩種介質頻率相同。建立在公共經驗基礎上的交流,避免了信息傳遞和接收的不對等,避免了“風馬牛不相及”的產生。
然而,我們無法排除一種可能:在我們擁有共同經驗的區域之外,還有著更大的空間。當我們處在公共經驗之外,若如實說出自己看到的一切,他人則覺得是無稽之談——這一切是因為交流者之間的經驗不對等,接受者無法理解傳播方發布過來的信息,以及傳播方。
對于“人生”和“世界”,我們也難保證,在談論的它們時候,我們所說的是同一回事——因為人與人,有著體驗的差別,有著對待“人生”和“世界”的不同態度。有鑒于此,那就不難想象,在“世界”之外,面對更為浩茫的宇宙時,人與人存在多么大的認知差異。
艾偉顯然看到了這一點,看到了人的渺小和局限,他看到了人對人盡管心懷善意卻依舊是進行著傷害,看到了命運的奇妙、宇宙的宏闊……歸根結底,是因為,他看到了我們的“人生”,我們的“世界”,存在巨大的盲區。艾偉以天眼看待宇宙,看待蒼生,使這篇短短7000多字的小說,“以一種正確的星辰排列”(博爾赫斯《在一封致伯納德·巴爾頓的信中》)。
在艾偉這篇小說中:少年喻軍被人弄瞎后,沒有出現我們想象中的情緒和反應:他不去怨恨也不想報復。失明后,他不僅能“看見”世界,更是能和宇宙說話。這無法被他的同學乃至母親理解,因為這脫離了公共經驗。人們也無法真正進入這位盲人的世界,而他所說的那些話,是否為盲目后神經錯亂的征兆,這也是無法在“公共經驗的世界”驗證的。然而,他被武斷的人們,以愛的名義送往精神病院,因為他的世界和人們的世界不一樣。
我們應該允許一些人的世界和我們的不一樣,他們并不會傷害到我們。被公共經驗統轄的世界,只會讓我們的盲區越來越大。因為所謂的公共經驗,就是人們經驗的交集,交集必然就只是很小的一個區域。以開放的心態,允許我們眼中的“異端”存在,以寬容的態度對待個體的“命運”,而不是簡單到:以愛的名義,剝奪他人的獨特世界,規劃他人的人生。
唯有開放、寬容地對待他人,尊重神秘的命運,多以天眼看待宇宙,我們的盲區才會越來越少,我們公共經驗的區域也才會越來越大。否則,當我們成為小說中的喻軍,遭遇不免堪憂;當我們成為小說中的“母親”,難免在愛的名義下行傷害之實;當我們成為小說中的“我”,依舊會困惑重重。
艾偉小說在這篇小說中,描述了我們所處的當下社會,人們普遍的精神面貌。小說中的喻軍沒有怨恨弄瞎他的人,也不想報復弄瞎他的人,人們沒有因此而敬重他。“我聽說他性情變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關在黑屋子里,還養了一條蛇,和蛇生活在一起。有人說,養蛇是為了報復李小強。”人們可以把沒有影子的事情,想象得栩栩如生,對一個人的精神面貌進行矮化和污化。而這,無疑是在鏡像般地呈現人們普遍的精神面貌——尤其是那些猜測者的精神面貌。
人們不可能理解喻軍,這個能用聽覺“看”世界,能夠和宇宙說話的人,他已然從“公共經驗的世界”超脫出來。人們在一種狹小的精神空間內,自然無法理解喻軍的開闊。這樣一來,這個聲稱“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的人,就成了可疑的精神病人——人們認為,這是腦袋壞了,這比眼睛瞎了更為可怕。可是,有多少人明白,我們不過是睜著眼睛的瞎子,我們只不過是不知道自己的盲區在哪里。
李昌鵬,文學評論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