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漢語里,“吃”絕對算得上是一個高頻詞。從經典的中國式問候語“吃了嗎”,到暗含某種警告意味的“他吃定你了”,再到近年網絡上流行的“大家都來吃魯迅”,等等,這個詞的本義及其多重引申義讓它活躍在不同的語境中。當然,“吃”一詞所指稱的豐富文化意涵,更是賦予它一種鮮活的表達力。詩人呂約的近作《吃》,正是通過有效清理遮蔽這個詞的高度日?;谋韺诱Z義,挖掘、激活其與生命、愛情、歷史、革命等關鍵詞的關系,為我們生動地演繹了一個另類的“吃文化”景觀。
詩的前三節寫的是“吃”和生命的關系。從最原初的意義上說,人類的“吃”和其他動物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即二者都是為了獲得維持生命存在必需的能量和養分。于是,在這里,“嘴巴”、“舌頭”、“牙齒”、“喉嚨”、“肚子”等指示消化系統的名詞悉數登場,赫然成為“吃”的情境的主角。不過,詩人的表達觸角顯然并不愿僅僅停留于此,她在第二節中這樣寫人類之“吃”的另一層含義:“一個在吃的人/離開世界/離開親人/回到自己身上//跟著食物/鉆進自己的嘴巴,牙齒/穿過自己的喉嚨/鉆進肚子,最后的避難所/再把自己生出來”,由是觀之,人類的“吃”,之所以區別其他動物的進食,就在于它超越了純粹的滿足生命本能的物質消費意義,而呈現出某種精神性。換言之,人類通過“吃”的行為,不僅保存、延續了生命,還逐漸確立起一種自我意識。這一點,無疑與詩的第三節中所描述的人類文明起源語境相呼應:所謂“透明的種子”,其實說的就是人類文明的萌芽階段;而“我們相信自己永遠不會挨餓”,則是人類開始獲得掌握世界的自主意識的一種體現。
從第四節開始,詩人關于“吃文化”的想象,越來越游離于“吃”的物質層面和日常狀態,而是引向與之相關聯的其他主題。在與這些主題的碰撞中,“吃文化”的特殊景觀并未被壓抑,而是得到一種更為鮮明的呈現。譬如,“吃”與愛情的關系就顯得頗為吊詭:“我們唱歌,我們接吻/用兩片嘴唇編織精美的廢話/為了避免嘴巴/吃光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在這里,我們發現嘴其實也可以暫時放棄“吃”的功能,而承擔起另外一種功能(歌唱和親吻)。后者和人類眼睛所獨具的精神性欣賞功能和諧一致,共同為愛情服務?!俺琛薄ⅰ敖游恰边@兩種指向精神和心靈的行為,與“吃”的行為也形成一個對照,只是這個對照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關系,卻有著某種內在的微妙互動。詩人對于“吃”和革命之間的關系的解讀和重構更為精彩,她別出心裁地從一個兒童視角切入:“一個孩子將手心里的糖/分一顆/給另一個孩子/我們又得救一次//吃得歡,忘了別人/革命爆發/一顆顆糖變成子彈//剩下的孩子把手心里的/子彈/分給另一個孩子”。從兒戲到革命,從糖果到子彈,這些符碼語義的跳躍騰挪,讓讀者在會心一笑之余,不免感慨唏噓:被人類賦予過多“神圣意義”的所謂的“革命”、戰爭,其本質不也是像兒童之間的爭執、斗毆一樣顯得可笑嗎?這,或許就是這首詩的言外之意吧。值得注意的是,詩的結尾部分引入了宗教主題,對于其與“吃文化”的關系,作者采取的是一種模棱兩可的處理方式:“媽媽,到底有沒有/上帝?/——吃吧//怎么辦?/——先吃吧”,在這里,宗教主題并沒有以某種絕對的優勢來遮蔽人類的世俗性的“吃文化”,而是表現出一種很大的包容性。或許還可以這么理解:在人類的“吃文化”里,上帝(神)是一直在場的。宗教主題的這種包容性,其實在詩的第九節中得到另一種表述:“苦行僧在石頭上/挖洞,把自己埋起來/讓所有的食物都找不到他”,由此可見,“吃”與宗教之間是很難完全割裂的。
人類的“吃文化”堪稱博大精深,古今中外關于它的論述可謂汗牛充棟,因此寫真正寫出新意是有很大難度的。呂約卻通過一種獨特大膽的想象,以詩的方式為我們呈現了“吃文化”的各種景觀,及其與其他文化景觀之間的復雜關系,讓我們在領略之余,也有所反思。這種反思,既是關于“吃文化”的,也是關于當代漢語詩歌的。
伍明春,文學評論家,福建師范大學協和學院文化產業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