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
早晨,太陽剛剛升起,他就站在堂屋中間的八仙桌后。八仙桌上放著一根枝條。他表情嚴肅,兩手撐在桌的兩角,身子微微前傾,環顧堂屋里一把把排列整齊的椅子,他喊:“同學們,上課了!”
表叔嘆一口氣,說:“三兒的課又開始了。”我沒看見過他上課時的情景,因此十分好奇地望著他。他迎著從門楣里投射進來的一束陽光,穿著整齊的中山服,很氣派,很儒雅,陽光勾勒出他的身影。
他開始在八仙桌后踱步。我觀察了好一會兒,他從堂屋的南頭走到北頭,再從北頭走回南頭,沉思的樣兒。我發現,他接近墻根的時候,絕不多停留一會兒,便又折回身,繼續走。他的皮膚很白,不是那種沒見紫外線的白皙,是病態的蒼白。表叔告訴我,他走得那么準確。表叔說,他的講壇長度和堂屋寬度差不多,表叔叫我不要打擾他。
太陽在不知不覺中升起,有一竿子高了。他手里攢著教鞭,在巡視他的學生呢。
表嬸從房間里出來,身子擦動了堂屋門口的那把椅子。他發現了,他拎著教鞭走到那把椅子跟前。他舉起教鞭,向下點去。教鞭在椅子把手的上邊突然停住,他說:“上課時,不要搗亂。我的教鞭敲在你的腦袋上,會疼呢。”他的表情有些嚴肅,嚴肅中又帶著微微笑意。
表叔說,兩年前,他從師范學校畢業了,他堅決回到山村小學。去年,一場暴雨突如其來,他在疏散學生時,屋頂一根蟲蛀腐蝕了的棟梁斷了,砸在他的腦袋上,他就這樣了……
不知從哪里鉆出了烏云,發酵似的膨脹,遮住了太陽,天陰了下來。他跑出堂屋抬頭仰望,旋即又奔了回去,看著屋頂。他焦躁起來,說:“同學們,暴雨要來了,趕快出教室!”我看見他忙乎起來,一把把椅子被他從堂屋搬到院子里。他一邊忙乎一邊喊:“同學們不要擠!不要怕,有我呢。”我沉不住氣了,我真想過去幫他一把。我瞧了表叔一眼,表嬸低聲說:“別過去,他瘋病發了,過一陣兒就會好了。”我真想過去支援他,他需要幫助。我看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堂屋院子間瘋狂地穿梭,我真不忍心他那么孤獨。
太陽鉆出烏云。他終于停下來,哭腔哭調地說:“塌了,塌了,我們的教室塌了。你們吃吧,喝吧,你們不修教室,會有人收拾你們的。”他的聲音低下來,似乎在念咒語。我望著環繞小山村的山嶺,好似表叔的房子在下沉,下沉。
他的神色開始恢復正常,像是經歷了一場風暴。現在,他表情呆滯、冷漠。他根本不看我們一眼,似乎我們不存在,他穿過我們中間,徑直走回他的屋子。
我走到八仙桌的后面——他的講壇上。我學著他的樣子,在講壇上踱步,想體驗當老師的感受。踱步中,我無法不想著他——一位沒有學生的老師,所以,我感覺我的步子越來越重!
(選自《文藝生活(精選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