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教我當老師

歐陽有銀

踏入九月，我的教學生涯就進入第21個年頭了。一路走來，從教的日子充實而美好。我且行且收獲，教會我當老師的除了領導、專家、同行，還有我的學生。

要保持虔誠與敬畏

從教的第8年，我被評為廣東省南粵教壇新秀，這是對我教學水平的肯定，也是對我班主任工作的肯定。我開始有點飄飄然。

就在這一年，我接手一個五年級的新班，班上的小李讓我感到了深深的無力感。雖然五年級了，但小李的字典里從來就沒有“規矩”這兩個字。盡管我已經調動了過去8年積累下來的教育智慧來對付他，但依舊毫無效果，我惱火極了。

一天，我正繪聲繪色地帶領著學生學習課文，忽然一聲刺耳的哨子聲打破了如詩如畫般的課堂氛圍。“誰？”我厲聲質問。這時又響起了一聲更為刺耳的哨子聲，同學們齊聲喊：“小李！”“天啊，又是你！”我強忍心中的怒火，對他說：“小李，請你先把口哨收起來。”他瞟了我一眼，旁若無人地繼續吹哨子，甚至比剛才吹得更響！更長！更亮！這不是明擺著要跟我作對嗎？剎那間一股怒火竄上我的腦門，我什么都顧不上了，三步兩步沖過去，一把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拽出了教室，接著，“砰！砰！”兩聲用力地關上教室的前后門。由于這一連串的動作用力過猛，我的心狂跳不已。

等我走回講臺時，我發現全班寂靜無聲，所有的學生都呆住了。從他們睜得大大的眼睛里，我忽然后悔起來：我怎么啦？我瘋了嗎？接下來——我該怎么辦？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作鎮定：“同學們，我們繼續上課……”

可是，此刻的我還怎能安心上課呢？這時，要是我開門讓小李進來，我的威信何在啊？但要是小李賭氣跑走了，我到哪去找他呢？我怎么向他爸媽交代呢？天啊！我實在不敢往下想了。

我正忐忑不安，突然意外地發現教室外的小李吃力地想從窗臺爬進來，剛伸進教室的小腦袋還沖著我做鬼臉呢。哦，還好！他還在！可是，他居然又爬窗！我是繼續把他趕出去，還是讓他爬進來呢？隨即我想到了解決的辦法。我不慌不忙地走過去，兩手扶緊他，因為我怕他摔倒。然后，我對全班孩子說：“同學們，小李多愛學習啊，老師把他趕出教室，但為了學習，他就算爬，也要爬進來！”我話音剛落，全班響起了善意的笑聲和鼓勵的掌聲。掌聲中，剛才還嬉皮笑臉的小李一下子蒙住了，小臉兒慢慢漲紅了，眼角里還有點點淚光。他的小手緊緊地拉著我，我輕輕地把他抱了進來，順勢快速地瞄了一下他的脖子和臉，還好，我剛才魯莽的舉動沒有在他身上留下青紫瘀痕！不然我得追悔莫及了。我拉著他的手把他送回座位。

說也奇怪，從那以后，小李親近我了，愿意聽我的話了，語文成績也不斷提高。

小李給我上了寶貴的一課：

過去的成績和經驗算不了什么，在前行的路上，我要時刻保持著對工作的虔誠，和對學生的敬畏。

要學會將心比心

從教的第9年，我當了媽媽。當我把寶寶帶到學校的時候，我的學生立刻圍了上來，他們吱吱喳喳，有的說：“小弟弟真漂亮啊。”有的說：“看，他睡得真香啊。”這時，平時特別調皮、學習一塌糊涂的小劉走過來，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歐陽老師，我媽說過，她是我媽媽，所以無論我是聰明的還是愚蠢的，她都會愛我，她都會讓我幸福。所以，你要好好照顧小弟弟，你要愛他，你要讓他幸福，因為你是他的媽媽。”

望著這個平時沒點正經的調皮鬼，我忽然發現：過去的我絕對不能算優秀的老師！因為我在批評家長教子無方的時候，壓根沒想過他們把孩子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壓根沒想過他們也是希望孩子懂事爭氣的，壓根沒想過再不“乖”的孩子也是家中的寶貝。這樣一想，我汗顏不已。從此，我看學生多了一份溫柔，看家長多了一份理解。

小劉給我上了自省的一課：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要學會將心比心，換位思考。

要播撒希望的種子

從教的第10年，我發現班上的小黃在座位上默默流眼淚。我再三詢問，她才難過地說：“我這次數學考得很差，我覺得自己很笨。”我笑了，對她說：“你并不笨，你的語文測驗每次都在95分以上，這不是很好嗎？你的鋼琴都過十級了，這不是很棒嗎？請你記住，就算你的數學成績不理想，你也是你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也能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也能在社會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你的存在一定是有價值的。”聽了我的話，她釋懷了，望著我粲然一笑，掛著淚珠的大眼睛閃閃發光。

6年后，小黃專門回到學校找我，一見面就奔過來和我擁抱，告訴我她終于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了。因為她高中讀的是文科，高考成績很理想，已經被中國傳媒大學錄取了。

小黃給我上了精彩的一課：

我要努力讓學生覺得自己并不比別人差，我要讓學生覺得自己是獨特而且充滿希望的。

要懷一顆佛心

從教的第12年，我認識了小鄭同學。一談起他，班上孩子無不咬牙切齒，同時又談虎色變。因為他牛高馬大、沖動易怒、好勇斗狠，班上沒有誰不曾挨過他的拳頭。過去4年，他一直橫行無忌，讓老師們很是頭疼。上了五年級，我是他的班主任，只得硬著頭皮去摸一摸這老虎屁股。

新學期一開學，我就發現，不管別人在做什么，小鄭都要看一看，管一管。在這其間只要一言不合，他輕則把別人的桌椅推翻，把別人的東西摔了一地，重則對別人動粗，推搡拉扯，甚至拳打腳踢，還呲牙咧嘴，樣子甚為恐怖。受害者傷心痛哭，他瀟灑地扔下一句：“小氣！有那么夸張嗎？”然后揚長而去。哪里有樂子他就到哪里，難怪班上的家長和學生都稱他為“張飛”。

就這樣，他兩天一鬧，三天一打，班無寧日。每次接到“報案”，我都苦口婆心地勸說、教育、批評，他也意識到傷害了別人，后悔愧疚，鞠躬道歉，決心痛改前非，但兩天之內絕對會忘得一干二凈，一切卷土重來。我只好讓他留堂，見家長！誰想到他爸爸一到校，張嘴就說：“老師，你什么話也不用說！他就是欠揍！”然后對著兒子拳打腳踢，也是呲牙咧嘴，樣子也是甚為恐怖，打完了也是揚長而去，扔下他號啕大哭的兒子，還有瞠目結舌的我。我再也不能讓小鄭挨爸爸的打了，因為他如此粗暴只是一種仿效和傳遞！

有一天，我的肩周炎發作，肩胛骨像被刀絞一樣。小鄭看我這么痛苦，就說：“老師，幫你捶捶吧。”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像鐵錘一樣的拳頭就高高地舉起，重重地落下。說也奇怪，他那打人經驗豐富的拳頭對付我的肩胛骨，以毒攻毒恰到好處，我的疼痛緩解了。捶著捶著，我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頭。我歉疚地對小鄭說：“其實你很愛同學很愛老師，你是不想動怒打人的。都怪我，我沒有好的辦法幫助你、教育你。這樣吧，你不要打同學了，一下課就來打我吧，我接受你的懲罰。”他一聽，樂了，連聲答應。

自那天起，下課鈴一響，小鄭就來找我，用力地幫我捶肩捶背，樂此不疲。我們一邊捶一邊有說有笑，關系融洽了很多。有時，我還請他吃點小零食。于是，我們班平靜了一個多月。

后來，小鄭發現他上當了，因為別的同學在課間都自由快樂地玩，而他卻要為我捶背。他越捶越不是滋味，問我：“老師，我能去玩玩嗎？”“不行啊，我無法讓你和大家和諧相處，我有錯啊，我一定要接受懲罰的，你用力打吧！”他只好不停地捶啊捶啊。又過了兩周，他實在受不了，哀求我說：“老師，我不打人了，真的不打了，沖動是魔鬼，我會記住的。”看他言辭誠懇，我饒了他，但警告說：“如果你還是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我還是讓你打我的，而且要不停地打，天天打。”他答應了。這招有效，一個多月小鄭沒有惹事了，我天天表揚他。不幸，一個多月后因為同學不經意的玩笑，小鄭又舉起拳頭打人了，我又請他繼續懲罰我，課間幫我捶背，美其名曰“懲罰沒有教育好學生的老師”。如此幾個回合下來，他打人的勁頭消失了，惹事生非的情況少多了。

小鄭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

批評有時候是沒有用的，這時需要溫柔的懲罰。再頑劣的孩子，心里都有一朵蓮花靜待盛開。我要懷一顆佛心，哪怕這睡蓮總是遲遲不開，還是細心拂拭，用心澆灌，耐心等待。

要有一雙慧眼

從教的第15年，我當一年級的班主任。班上的小瑩，是個走路佝僂著身軀，上課耷拉著腦袋，不管你批評還是表揚，總是神游不知歸路的孩子。偶爾她也會沖著你咧嘴一笑，但一口的爛牙，瞇縫的眼睛，真的讓人愛不起來。后來有一件事卻讓我改變了看法。

有一天早上，已經7點45分了，我幾乎是小跑著向學校飯堂奔去，因為我得在8點前吃完早餐。走著走著，一團東西向我飛快地滾過來，并一下子撲到我身上。我定睛一看—— 一口的爛牙，瞇縫的眼睛，分明就是那一點都不起眼不可愛的小瑩！她摟著我的腰，半跪著，仰起頭，咧著嘴巴，奶聲奶氣地說：“歐陽老師，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瞧，是雞蛋花（注：熱帶作物）。”

天，一朵皺巴巴的還帶著一股手汗味的雞蛋花！更重要的是我快沒時間吃早餐了，我真想瞪她一眼，可是多年的職業修養還是讓我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哦！謝謝！”接過雞蛋花我繼續往前趕，沒想到她卻一路小跑緊跟后面，一邊跑一邊說：“歐陽老師，你用這雞蛋花煲糖水喝，能治喉嚨痛，你嗓子沙啞都好幾天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戛然止步，只覺得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淚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轉，多好的孩子啊！在她漫不經心、糊里糊涂的外表下竟有著一顆如此純美的心，剎那間，我為過去對她的偏見后悔不已，為剛才粗魯的舉動慚愧萬分。

小瑩給我上了難忘的一課：

學生心中的天地有多寬有多廣，我們無法丈量，但我要學會欣賞，要細嗅每一朵花兒獨有的芳香！

要點亮一盞心燈

從教的第16年，我遇到了一個日本學生深井。她是個大眼睛、瓜子臉、長得很漂亮的小姑娘，而且成績非常好。奇怪的是她總是低著頭，不愿意和任何人講話，幾次我找她談心，她都有問不答。加上我對日本難免有些偏見，慢慢就置之不理了。

后來，我了解到，原來許多孩子都不喜歡深井，大家叫她小鬼子，小日本，小蘿卜頭。每當學到日本侵華的文章，大家更是群情洶涌。哦，這也許是深井一直把頭垂得很低很低的原因，我開始略感隱憂。

一天下午，學校進行影視教育，看的是《血戰臺兒莊》。影片里日軍的血腥行為激怒著每一位學生，他們咬著牙，捏著拳，靜靜地看著。忽然，傳來了微弱的哭聲。

是誰？我循聲望去。是深井，她淚流滿面，用力咬著嘴唇哭泣著。剎那間，說不清是憐憫還是愧疚，我情不自禁走過去，摟著她，輕輕地說：“孩子，別哭，這不是你的錯，請原諒，老師對你關心不夠。”話剛說完，她一下子撲到我懷里，緊緊地抱著我，哭得更傷心了，不知道為什么，我也跟著她哭了。分不出是誰的淚水，弄濕了我們的衣襟。

哭了很久，深井才慢慢地敞開了心扉：原來她爸是日本人，媽媽是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為了讓她學好漢語，父母讓她在中國讀幼兒園，讀小學，于是她接觸和學習了許多關于日本侵華的文章，在鐵證與事實面前，她痛恨侵華的日本人，甚至還仇視自己的爸爸，不愿意和爸爸講話，拒絕學日語，拒絕到日本去。

就這樣，日復日，年復年，如今五年級的她被這無法擺脫的仇恨與矛盾困擾著、壓抑著，活得一點也不開心。可我卻不以為然！是什么讓曾經敏感細膩的我變得如此冷漠麻木了呢？是職業倦怠感的滋生？是繁事雜務的無奈？還是……我要找回自己，我要讓深井也擁有同樣燦爛的陽光！

電影一結束，我讓全班孩子原地集中。我動情地說：“同學們，日本曾經侵華，對我國犯下了滔天罪行，嚴重地傷害了我們中國人民。但是，老師想告訴大家，其實有很多日本人都是很善良的，都是熱愛和平的，我相信深井的爸爸就是這樣。剛才，深井同學一邊看電影一邊哭了，她為自己的祖輩犯下的錯而難過，她甚至痛恨自己和爸爸是日本人，因為她和我們一樣，也熱愛中山，熱愛中國，這里也是她的家！同學們，從今天起，讓我們重新接納深井，重新歡迎她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讓我們都成為中日友好的使者，共同推動著兩國友誼的發展。”

學生靜默了，良久，不知道是誰先帶頭鼓掌，接著掌聲雷動。我看到深井在熱烈的掌聲中又流淚了，并且充滿感激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接下來，明理的學生不再仇恨深井了，深井也揚起了美麗的臉龐，他們快樂地相處著。深井媽媽告訴我，深井和父親的關系緩和多了，他們一家很感謝我。可是我心里很明白，應該表達感謝的人是我，我要感謝深井救贖了我開始麻木的靈魂，喚醒了我已經塵封的心。

深井給我上了深刻的一課：

作為老師，我要為學生點亮一盞心燈，拭去他們心里的眼淚，卸下他們心里莫須有的情感包袱。

后記

21年來，我教過的每個學生都告訴我：我可以讓我的學生很自信、很快樂、很幸福，這，其實很重要。今天，如何當老師？我還會繼續向我的學生學習。教學相長，樂在其中。

在這個教師節，祝福為教育付出愛和心力的老師們，學生的成長和愛的回饋就是對我們最好的禮物。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石岐中心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