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樺
窗外是四月的陽光,均勻而透明。川西平原的風景因此而豐滿潤澤起來。一只金綠金綠的小小的絨絨的小鳥,牽著一線纖細的呢喃,在窗欞上有過短暫的停留,就消失在樹影里,忽然又閃電一樣鉆進正在變得明亮嬌艷的陽光中。
一個念頭在心里升起:想去寫生!
寫生是個久違了的字眼。如今畫畫的,幾乎沒人寫生了。一位老畫家驚呼:現在的美術作品大都是照片的仿品,畫家們都成了照相機的奴隸!寫生曾經是我們非常熱愛的一種藝術行動。一件不太合身的有些臟兮兮的衣服,畫板,小板凳,年輕的藝術家們一路出發。他們個個目光犀利而有些發直的橫掃著、挑剔著眼前的每一棵樹,每一個人。他們有時會像特務一樣,用眼睛的余光跟蹤女人的背影,嘴角的淺笑是冷漠而挑剔、炙熱而專注的。那種在面對大自然和人的感覺中去表現的心境,是相機所無法替代的。如今的人不這樣認為,喜歡在鏡頭里發現美,喜歡走捷徑。
我還是十分鐘愛寫生。喜歡面對大自然時,用筆觸對視線中所喜歡的對像進行描寫時的那份心境。喜歡寫生時那份忘我的安靜與激情交織的直接感受。
2009年夏天,公司參與了災后重建項目——成灌快鐵的施工任務,因為工作需要,我在都江堰呆了近一個月。
那是個讓人熱血沸騰的夏天。地震的創傷有多深,災后重建的熱潮就有多高。不屈的都江堰人民,準確地說是不屈的四川人民,在黨中央的關懷下,在全國人民的支持下,開始了災后重建的頑強爭戰。“舉全國之力,重建新四川”,成為當時最響亮的口號。香港、澳門以及全國各地的建設大軍,他們自帶干糧,自帶技術,自帶資金,浩浩蕩蕩在災區集結。
他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都江堰,這座因李冰父子治水故事而享譽中外的古都,在地震中遭到令人痛心的損壞。為了它的完美恢復,國家文物局領導和專家來了,與他們同來的還有北京清華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文化遺產保護研究所的專家和最優秀的古建筑公司、古代建筑設計公司和最精干的施工隊伍,帶著對都江堰歷史的尊重與膜拜,也帶著對都江堰人民那份濃烈的關愛,用最科學嚴謹的工作還原二王廟等重點保護建筑的歷史,用最精湛的技藝讓都江堰恢復昨天的原貌!在災后重建重點項目——成灌快鐵的施工一線,筑路大軍組建了最精銳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在施工現場安營扎寨。中鐵二局、中鐵八局等實力雄厚的鐵路施工隊伍,他們“打造精品工程創塑鐵軍品牌,修建成灌快鐵造福災區人民!”、“捐出一份愛心,共建一個家園”!的巨幅廣告幾乎把那個夏天的每一個黎明都照亮了。走在都江堰那片古老的土地上,你會覺得,每一塊被震落的瓦礫都在表達著不屈,每一片陽光都在閃爍著希望……
……
一個禮拜天的早晨,我有了一個難得的休息日,便獨自一人,帶了相機和畫板,順著市區通往青城山的公路朝前走去。沿路的一切都是寫生的好題材。遠處是西嶺雪山千年不化的雪峰,在陽光下折射出一種高貴與純潔;青城山峰巒重疊,蜿蜒連綿,湮綠如夢;近前,蒼翠茂密的闊葉林相互擁擠著,向山影深處蔓延,其間還傲然挺立著一排排入云的古柏,它們威嚴偉岸,厚重深刻。一切都很安靜,安靜得你看不出這里曾在一年前遭受過千年不遇的災難,安靜得會把人的思路拉進歷史,拉進能讓你走進與道教起源與李冰治水與諸葛治蜀等等有關歲月的深淵。
這時,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媽媽在路邊上擺了一個小百貨攤。小姑娘很像那些畫畫的同行們偏愛的那種形象:健康,質樸,倔強,一種很原始的美。她望著我的眼睛里全是好奇和信任。她把一本快翻爛了的書給我看,是一本油畫畫冊。其中有一幅油畫,一看,就看出畫中的小女孩就是我面前的這個小姑娘。畫面上,她站在一堆廢墟旁邊,手里抱著幾本從廢墟里搶回來的書,其中有兩本是畫冊,頭和手上還包著白色的紗布。她告訴我,那個畫家叔叔是在一年前在她家旁邊的廢墟邊為她畫的這幅畫。當時,她全身是傷,但還是用力地抱著那幾本畫冊不放,畫家很奇怪,就和她交流,但她死活不開口。旁邊的人告訴畫家,美術老師才把她救出來不久,就在再次救人的時候,美術老師遇難了。
小姑娘對我說,那是汶川地震后的第二天。美術老師為救同學,返回教室兩次,她是老師第二次沖進教室救出來的唯一一個。第三次沖進去后,余震來了,老師再也沒有出來。畫家提出為小姑娘畫張畫。她開始沒有同意。畫家把他的畫給她看了,小姑娘才同意。
這樣的故事,在2008年5月的媒體上有很多很多。但都沒有由小姑娘親口說出來這樣讓人難受,讓人心痛。
我把話題引到了她的畫上。
小姑娘對我說,畫家叔叔是一個很帥的好叔叔,他很守信用,他說我為他做了半天的模特,要寄給我一本畫冊作個紀念,并把她的地址留下了。她以為叔叔忙,不會兌現,那知叔叔后來還真的托人從成都寄給她了這一本畫冊。說到這里,小姑娘的眼睛里突然閃爍著一片淚光。她媽媽告訴我,去年年底,她收到這本畫冊時,也知道了一個讓她難過的訊息:哪個畫家叔叔就在給她畫畫后不久,因為救一個孕婦,他腿部嚴重受傷,在治療時,為把機會留給一個孩子,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而被感染,經過搶救無效,離開了他的繪畫事業。他把小姑娘的地址交給同事,希望這本災區速寫畫集出來后,一定給小姑娘寄去。
“媽媽,你好煩,老說這事”!我看到,小姑娘眼眶里閃爍著晶瑩的淚花。
“好好,好,媽媽不說”,小姑娘的媽媽悄悄地告訴我,說女兒最不喜歡別人說畫家叔叔死了的事。她說,畫家叔叔一定會在某一個春天的早晨,突然來到她們的小攤前,還要為她畫一張最好看的像!
小姑娘幾乎是人到那里,就把那本畫冊帶到那里,里面還夾著十多張各種材料畫成的肖像,都是她在過去這一年多時間里,請來自各個地方的畫家叔叔們給她畫的。她一一給我介紹了幾幅畫的作者:那張用碳筆為她畫的全身速寫,是今年春節后一個來自安徽的畫家叔叔給她畫的,他是來給他們修學校的設計師;那張用油畫棒為她畫的肖像的畫家是來自廣州的,都江堰很多地方的重建房屋都是他設計的;那張鋼筆畫是來自成都的畫家叔叔畫的,他是記者,經常來這里采訪。
“小朋友,你認識了不少畫家哦”。我笑著說。
“是呀,我這里有多少張畫,我就認識了多少個畫家叔叔”。小姑娘很自豪:“他們只要來我們這里,都要來看我的”。
小女孩很珍愛這些以她為模特畫的寫生畫。只要遇到她認為值得信任的人,都要把畫給別人看。還要告訴每一張畫的畫家叔叔是怎樣的一個人。如果對方是畫畫的,她都會要他給她畫一張畫。她想請一百個外地來的畫家給她畫一百張她的肖像,然后,她找爸爸媽媽出錢,出一本畫冊,然后呢,就坐成灌快鐵去成都,給那些為她畫畫的叔叔郵寄出去。
我說,可以請他們給你照相啊,寫生畫像,你會好難得坐呢。她說,我喜歡畫家叔叔用手畫的,這樣才有紀念意義。在她的邀請下,我也為她畫了一張速寫。分手后,我已走了很遠,那個小女孩又追了上來,遞給我一個水壺,說這里很缺水。我說,因為缺水,所以我不能收下你這壺水啊。她說,我是山里人,再缺水的地方,也渴不到我,我媽媽說,你們來給我們修鐵路,我給你們支援一壺水還不應該嗎?
我接過水壺,對她說,小姑娘,你真好,上帝會保佑你健康成長的!
哪知小姑娘回答道;我不才不信上帝呢。
那你信什么?
我信媽媽爸爸,信畫家叔叔,也信你們這些來給我們鐵路的叔叔們!
如今,又是初夏時節,又是地震,還有連綿不斷的余震。蘆山縣,一個和汶川和都江堰和龍門山脈地震帶有關聯的名字,再次給我們帶來了揪心的痛。空中俯瞰,龍門山脈就像一條南北走向的蜿蜒巨龍。誰知道,它那蒼綠巍峨的軀體下面,蟄伏了巨大的危險。地震帶,科學而不可逾越的恐怖名詞。回望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過去幾千里,就發生了8級地震兩次,其余的難以計數。可以想象,在文明落后的昨天,有多少生命在災難中眼睜睜地消失?我不明白,千百年來,面對那么多的災難,人們為什么依舊對自己多災的家園眷顧不離?面對無數次毀滅性的摧殘,生命的鮮花卻燦爛依然?有新聞報道,不少來自汶川、都江堰的志愿者到了蘆山,他們到來的理由很簡單:我們被別人救過,我們該來救別人了!因為,我們都是地震帶的人!
歷經災難的都江堰人,和正在頑強自救的蘆山人民一樣,明知腳下的土地充滿了艱辛和坎坷,但他們對故土的眷戀依然,對生活的向往依舊。正如一位詩人寫的那樣:我們既然選擇了這片土地,就必然選擇了它帶給我們的春夏秋冬和酸甜苦辣!
在透明嬌媚的四月,與地震與蘆山人有關的新聞不絕于耳地傳來,寫作的熱情一次次被讓人心痛的信息澆滅。我突然牽掛起那個都江堰小姑娘來。在余震不斷的幾年里,小姑娘,你可安好?
我突然很想去都江堰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