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皓
兩本書擺在幾案上,分別是《暗香明影》《未知之境》。封面一是扇舞,一是蝶飛。一樣的明凈清麗,一樣的溫潤含蓄,相較之下,《未知之境》似更見雅淡。
前者是去冬的舊制,后者是今歲的新編。
說了,以后就這么著,一年一本地拿出來
他不搞這一行,當年所學也非此專業,甚至相差甚遠——他理工科出身的,可就是這么一本一本地拿出來。無獨有偶,有一女流張琴,房地產業搞得花團錦簇,怎么地,就對影視寫作發生了興趣,一樣地,一部一部地寫了起來,拍了起來,最近,據聞和中央電視臺正在簽約……
真叫我輩準操文字業的人汗顏。
“時勢造英雄”,誠然。但“英雄”倘躺著不動,“時勢”再好也是枉然。
堅持,是成功者的圭臬;怨艾,是失意者的推諉。
他前出版的散文集《接近快樂》不論,這兩本的體裁都屬韻文。《暗香明影》是五言絕句的匯集,《未知之境》則是現代的自由體。
兩種詩體,各具特色,亦各有難度。五絕看似簡單,不加剪裁,隨意涂鴉,只能是矯揉造作,有韻無詩;寫得好了,自當精警動人,引人暇思。總記得敏萍的佳句,諸如:“竹生南山中,君行我亦行。”“細雨剪相思,浮生若隔世。”自由體,沒有格律的限制,盡可發揮,但不假思索,恣意揮灑,就成了空洞無物,有自由而無詩。其實,無論什么體裁,還是那句老話:寫寫不難,寫好不易。
敏萍的優勢就在于,他不是單純地一蹴而就,而是先以一部格律詩打底,這樣的結果,他的現代詩就有了相對堅實的根基。
揣摩去,《未來之境》正是傳統與現代的交匯。
還是一顆純凈的心,還是有無處逃遁的苦悶,這不知是文人的不幸,還是文人的慧根。他嘆息,巧妙地以“袖口”作譬:“不在高處,也一樣被污垢注目”;他迷惑,為什么“清風涼爽宜人,傷害無緣無故”。也恰如中國文人,一樣的曠達,一樣的堅守,當然,表現不同了,例如,宋代的蘇軾自是簡古,“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敏萍則是現代吟詠,“只要有一點點愛/我就會像一棵老樹/光禿禿地守在/空曠而冷清的山野/等待春風。”他有點孤高,但不自許;也有點嫉俗,卻不憤世,他是那種含蓄的中國式的了悟。在《秋天》一詩里,他寫道:“稻穗和草籽/都沉甸甸的/大地像一個深思的智者/”寥寥數句,包含著深的、頗具爭議的理,有多許發揮的地方。他沒有贊同派地侃侃而談,談稻穗和草籽的平等;談陽光和土壤,它們都可以自由地攝取和占據,以完成自己從發芽到結籽的天賦的權利;談它們完全可以不理會人類加給它們的是非善惡的標識,盡管可能抵擋不住,因為人類是萬物的靈長嘛。他也可以反對派地、竇娥式地念念叨叨:“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盜跖顏淵……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他不作這樣慷慨激昂的大文章,只是客觀地,簡潔地把這個現實擺出來,是非曲直,你自己判斷吧。
蓄而不發謂之“中”。
與詩歌俱來的經典手法,敏萍了然于心。結構上的重章疊句、反復吟詠,最具民歌色彩。《詩經》的《采薇》《關睢》自是最初的典范,倉央嘉措的《那一世》亦是成功運用這一手法的佳章: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倘不是這個反復往還的形式,倉央嘉措如何安置他亙古不變的深情?
敏萍亦得其中三昧,《未來之境》,就把這用成了一個特色。《不》這一篇章,他以否定的句式,委婉地訴說著一段情感,看似悔,實則表達了永久的思念與沉痛:“不認識你多好……不留下你多好……不擁有你多好/當殘雪消融/你已不再追憶冬日的傷痛/我還要佇立在寒夜的夢中/緊緊捂熱你的芳名/”詩歌《安靜》,他則用“安靜一點”告誡,告誡樹葉,告誡花朵,告誡果實,不要被“熱風誘惑”,不要為“媚眼騷動”,不要因“贊美而陶醉”,未了點題,告誡“我的心靈/不要怕戴著面具的魔鬼。”
某些文學形式的高峰是不可逾越的,譬如古希臘神話、莎士比亞戲劇,譬如唐詩宋詞。也是。試想若沒有對神的真誠信仰,神話就只剩下作假和戲說了。同理,沒有了灞陵送別,蘭舟催發,做什么能寫出:“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好在文學形式是可以發展的,諸如詩歌,從四言到五言,從格律到長歌,從詩到詞到曲,從文言到白話……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想,就總有文章可做。
抒情、比喻、擬人、借代等,這些傳統的詩歌表現手法,敏萍用了,且用出了自己的風格。這個風格,概言之,就是意識流式的跳躍性的聯想。有列夫·托爾斯泰式的可以捋出內在邏輯的“心靈辯證法”,更多的是漫無邊際的潛意識的流蕩。
“云龍遠飛駕,天馬自行空。”
他想象,“高貴”在過世俗的門洞時,被碰破了頭;他憧憬,“誰能撕下白云的無菌紗布/為他細心包扎傷口/”在同題的《未知之境》中,他寫道:“一杯啤酒站在桌上/你平靜地看它如何長高/你用曖昧的目光喂養它/想象一旦有人如蝶光臨/這顆肥碩的植物/會爆開什么奇葩/那些野性的花粉/會松馳你的哪一塊/板結的情緒/你看著,賞著,賞鑒這些奇崛的詩句。未了,你無法平靜了,你有了一種想擊節贊嘆的沖動:“突然有人敲門/一尾魚/從你手心躍出/成了鑰匙/”
難為他想得出。
提到詩歌,人們反映出的多半是風花雪月,返璞歸真,現代生活之種種,似乎都與詩歌不搭調。這種觀念,說形成一種思維定勢,也頗講得通。不過,還是那句老話:“不在寫什么,而在怎么寫。”現代都市生活,在敏萍的筆下,就表現得很靈動。《即景》一詩,他以輕快、閑適的筆調,寫小鳥、少年、老人、甚至一只隨風飄拂的塑料袋。“偏頭痛”,何等的瑣碎,何等的不雅,他卻能寫得詩意盎然:“這無可名狀的苦痛/讓月朗星稀的夜晚/布滿荊棘/”梅蘭芳當年曾意味深長地講,舞臺上的美人,即使醉酒,也不是嘔吐狼藉,而是嫵媚動人,儀態優美。同理,文學中的病患者,痛也要痛出個詩的意味。
生活是源泉,藝術則是升華。
作為一個觀察著思索著的智者,他有惆悵,他會告訴眼淚:“我無法改變世界/只能狠心地將你囚禁/”“囚你在比海更深的心底/”但更多的,他追求,他踏踏實實地前進。是的,踏踏實實地。他安于平凡:
只想努力地
活成一朵花
要么結果
要么在人間存一點香氣
愿他實現這花一樣美好的心愿。
欄目責編:李東 賈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