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斌


“黃賭毒”,亦即色情、賭博和毒品,此乃舉世公認的三大人類公害,也是各國政府久治難愈的社會頑癥痼疾。任其蔓延,將嚴重危害民眾身心健康,敗壞社會道德風氣,動搖執政根基。中國共產黨不信邪,于土地革命戰爭時期,以非凡的膽識和氣魄,領導、發動蘇區軍民開展了一場全面、徹底的社會改造運動,通過嚴禁與疏導并舉、自律與他律約束相結合的綜合整治,一舉滌蕩了舊社會遺留下來下來的污泥濁水,從而顯著凈化了蘇區社會環境面貌,鞏固和擴大了蘇維埃紅色政權。
革命前夕建政初,歪風正盛邪氣濁
土地革命戰爭爆發前夕,由于封建官僚、反動軍閥昏庸無能,管治乏術,他們為了一己之私,明推暗就跟老鴇、賭頭和毒販里勾外連、沆瀣一氣,明禁暗縱,放任黃賭毒泛濫,助長歪風邪氣蔓延,城鄉各地風雨蕭條,百業凋零,唯獨色情、賭博和毒品市場生意火爆,繁榮昌盛。游民以眾暴寡,流氓無賴空前猖獗,妓院、賭場和煙館成了社會渣滓尋歡作樂的天堂、孽根禍胎繁衍生息的溫床。
贛閩粵三邊地區因開發晚,歷來被統治者視為“蠻荒之地”,又因受粵港污穢侵襲,不幸淪為黃賭毒泛濫的重災區。贛南“各縣民眾性質特別剛強,最喜斗爭,好吸鴉片”。興國縣僅永豐區就有煙館4家,完全靠賭錢當土匪等為生的游民90余人。尋烏2700人的小縣城竟有妓院三四十家,色情和賭博從業人員多達432人,占總人口的16%。國民黨軍閥劉士毅曾派一排人常駐該縣征收“賭博捐”,名曰“防務捐”,后雖遭贛南旅省同鄉會告發不得不撤銷,但地方豪紳繼續征收如故。瑞金縣壬田圩和日東圩也各有10多家妓院、賭場和煙館,每圩吸引周邊嫖客、賭徒和“癮君子”成千上萬。日東圩隔沿江橋連接本省石城和福建長汀,曾有“過了沿江橋,不賭即是嫖”的說法,嫖賭業盛極一時。
閩西“無縣不公開煙賭”,“稍為僻靜的地方,至少也有一廠以上的花會,十桌以上的賭攤,三數間的鴉片館,多的乃至花會三四,賭攤數十,鴉片館十余。而縣城的花會,每日可收千余元,賭攤桌百余張,鴉片館百余間”。武平縣在軍閥曹萬順統治時期,“發動種植罌粟數萬畝,將全部非法收入刮入腰包,縣內吸毒者大增”。永定縣在軍閥賴世璜盤踞時期,“強迫農民種植罌粟,許多國民黨政府官員、豪紳地主及少數平民也吸食鴉片,煙毒流害嚴重”。長汀縣在北洋軍閥王獻臣和國民黨軍閥郭鳳鳴駐防期間,公開設立利益公司和花捐局,準許賭場和妓院掛牌營業,征收捐稅充當防務費。后雖遭地方紳士糾集民眾搗毀,宣告終結,但官方對嫖賭并無嚴令禁止,仍任其蔓延。
其他邊區的“災情”也有過之而無不及?!跋孚M邊社會經濟情形,復雜異常。如寧岡民眾特別懶惰,嗜好鴉片者占百分之五十”。湘鄂贛邊修水縣“廣設鴉片煙館,大開賭場,極力誘騙農民吸煙入賭,從而榨取他們的血汗”。贛東廣昌縣“社會風氣極為惡劣,鴉片煙館、賭博場、窯子林立”。貴溪縣“中產階級以上人家子弟吸煙者甚多”,“城鄉(農村為尤)賭博之風甚盛,賭博方式五花八門”,“雖無公開掛牌營業的妓院,但半公開的娟妓很多”。湘西“地主軍閥嫌一般捐稅收入不多,就要老百姓種鴉片,規定一畝地要繳多少鴉片,老百姓不種,就收懶捐”。
川陜邊的鴉片總產量和煙民總量更是高居全國各邊區之首,其中,軍閥田頌堯統治下的川北防區鴉片種植最廣、最集中,煙田面積竟占土地總面積的30~40%,僅宣漢一縣的鴉片年產量就達7萬擔。只有千余戶人口的通江小縣城就有200多戶開煙館,江口得勝場130戶450余居民只有6人不會吸煙,巴中“平梁區斷子埡27家人,就有18家吸鴉片煙,并說不吸煙要死人”,時稱:“縱目田疇,已成黑化”,“十室之邑,必有煙館;三人行,必有癮者”。
大革命失敗后,中共陸續進入上述邊區開辟農村革命根據地,面臨著被黃賭毒大染缸污染、歪風邪氣大環境異化的危險。黃賭毒盤根錯節,三種毒素互相轉化、互為因果,雖毒性各異、病態有別,但其行為主體都是以金錢財物為媒介,以滿足低級趣味和貪婪私欲為目的,以戕身伐命和誘發犯罪為代價。一般群眾沉湎其中,間接影響生產建設、兵源質量和紅色政權的生存基礎。一些具有特殊身份的黨員、干部和軍人迷而不返,直接損害黨的形象、降低政府威信、削弱軍隊戰斗力,乃至于斷送革命前途。
策頑磨鈍用重典,整軍化民立規矩
“師出以律,失律,兇也”。1927年底,毛澤東從本部和地方武裝基層骨干中首批招收了150名學員,在井岡山龍江書院創辦了蘇區首家紅色軍?!袊まr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一團軍官教導隊。他自任兼職教官,深入淺出地給學員講解“革命”就是革故鼎新的原理,并把“不嫖、不賭”作為學員“三不八能”行為準則中的首要項。紅四軍組建成立后,原軍官教導隊在此基礎上數易其名,但一直沒有停止招生辦學,通過“紅埔”歷屆學員發揮傳幫帶作用,“不嫖、不賭”漸漸地得以在紅四軍廣大官兵中貫徹實行,軍紀肅然,軍威大振。
此外,紅四軍軍部還制定了三項軍事紀律,其中《一般紀律》規定:“通敵、叛反、拐槍潛逃、開小差、強奸、亂燒亂殺、敲詐人民財物均處死刑,賭博則沒收其所有金錢并決定一月內不發零用費,嫖妓則處以夜不歸營之罪,因嫖妓而滋事者量其大小或處死刑或罰勤務或打屁股或手心,其余比較細小之錯誤則按其輕重處罰之。”因為有章可循,紅軍士兵紀律大為改觀。然而,好景不長,隨著井岡山根據地失守,紅四軍主力在出發贛南以后四戰皆敗,在出擊閩中和冒進東江中也連吃敗仗,一時之間“議論又起,軍心渙散”,陷入了嚴重的危機之中。
1929年12月28日,毛澤東在上杭古田主持召開紅四軍第九次代表大會,形成了以《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為核心內容的決議案,指出了黨內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的表現、來源及其糾正方法,規定:“舊的基礎厲行洗除。如政治觀念錯誤、吃食鴉片、發洋財及賭博等,屢戒不改的,不論干部及非干部,一律清洗出黨?!辈选安怀曾f片,不賭博”列為以后新分子入黨的五個必備條件之一。紅四軍由此跟舊式軍隊徹底劃清了界限,奠定了新型人民軍隊的雛形,成為一支“最有斗爭歷史和全國政治意義的紅軍”。
1930年3月21日,朱德、毛澤東率部回師贛南,在南康縣唐江鎮聯名簽發紅四軍司令部《關于整頓軍風紀》的第三號訓令:“照得本軍在此工作,原為爭取群眾,訓練本身,故于軍紀風紀一層,自應嚴為遵守,豈容稍有松懈,致生不良影響于群眾中,是以不嫌三令五申,務望各官兵一體遵照三條紀律六大注意,使紅軍精神及主旨深入于一般群眾,則實革命之利,亦各官兵之所樂為。故凡違反軍風紀者,無論大小,必于查究。至于花街柳巷,尤禁蕩檢閑游,以免一染惡疾,則百般困難,既自戕其身體,復貽誤于要公。況值此春初,百病叢發,各官兵人等,正宜多加謹慎調攝,以冀健康,方克肩茲革命之重任,安可自尋疾病,以誤工作?!辈⑴沙鎏貏罩ш爣烂苎膊?,依令拿辦違紀者。
6月上旬,紅四軍第三次由贛入閩,毛澤東在長汀南陽主持召開紅四軍前委和閩西特委聯席會議,專門就《流氓問題》達成了一個決議案,進一步把“與流氓意識爭取領導權”,上升到“現在紅軍中最嚴重的任務”的高度,嚴正指出:“現在的紅軍及赤衛隊中,包含有不少的流氓分子,他們是破壞紀律最厲害的?!挥邪阉麄兿此⒊鋈ゲ拍芙∪t軍、赤衛隊,執行偉大的階級任務。也只有排除這些反紀律反組織的成分,才能更大規模地爭取群眾,使之樂意加入紅軍。”隨后,贛西南、閩西地方武裝經過整編,正式與紅四軍組建成立了紅一軍團。其他根據地的工農武裝紛紛跟進,從貫徹古田、南陽兩會決議精神入手,厲行清黨整軍,大力開展反腐化傾向、洗刷流氓的斗爭,在當地群眾中樹立起了一道鮮明的道德標桿,引領了一方清新的社會風氣。
與此同時,蘇區各級黨政機關也制定出臺了一系列針對黃賭毒的法規條令。1929年7月,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審議通過的《蘇維埃政權決議案》,同年10月永定縣蘇維埃政府頒布的《十大施政綱領》,11月廣西東蘭縣革命委員會頒布的《最低政綱草案》,都明文寫進了嚴禁煙賭嫖的內容。1928年7月,湘鄂贛邊平江縣蘇維埃政府頒布的蘇區首份《政治綱領》,采取“饑餓療法”對付黃賭毒,規定:“吃鴉片、嫖賭者絕對禁止,倘敢犯者,開除飯籍。”1930年2月,贛西南蘇維埃政府頒布的蘇區最完備的《土地法》,則拿起土地當工具制裁煙賭,規定:“雇農及農業游民愿意分田的,應該分與田地。但游民分田的,須戒絕鴉片、賭博等惡嗜好,否則蘇維埃收回他的田地。”
1929年4月29日,平江縣蘇維埃政府頒布的《暫行紀律》,對涉毒犯罪作了簡單而又嚴厲的規定:如發現栽種、販賣、吃食鴉片,“經二次警告而不改者處決”。1931年7月,鄂豫皖第二次蘇維埃代表大會審議通過的《婚姻問題決議案》,對涉黃犯罪作了有區別而又很明確的規定:“廢除娼妓制,蘇維埃對于娼妓者實行強迫勞役,對于嫖客者處罰和逮捕,尤嚴禁蘇維埃政權下一切工作人員狎妓宿娼行為?!?932年9月28日,湘贛省蘇維埃政府內務部頒布的《禁煙禁賭條例》,針對3種對象分別設計了拘留、警告和勸告3個處罰等級,并規定:“嚴格禁止種煙與運煙,凡由白區運輸煙土與煙具、賭具到蘇區來的,自頒布禁令之日起,一個月以后開始沒收并予以應得的處分。……凡屬于階級異己分子違反本條例者加重處罰?!?/p>
1931年5月19日,贛東北特區蘇維埃政府頒布的《暫時刑律》內容最豐實,在中共立法史上首次單列了鴉片煙、賭博和奸非三項罪名,并細分了20條相應的量刑定罪標準。通過明文立法、具體設規,無疑對當事人起到了明示、預防和約束作用,但“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井岡山時期,一團團長陳浩在攻下茶陵城后只顧吃喝嫖賭,不愿回井岡山過苦日子,毛澤東忍無可忍,第一次親自下令處決手下戰將。江西省勝利縣縣蘇維埃主席鐘鐵青、縣委書記鐘圣諒伙同不法奸商倒賣鴉片、私吞贓款,經省蘇裁判部公審,前者被執行死刑,后者獲監禁兩年。鄂豫皖紅二十五軍三十六團副團長陶某利用繳獲的財物包養7名妓女,霍邱縣二區的閻德成吸鴉片煙、聚賭抽頭,均被當地政治保衛局逮捕、處決。湘鄂西聯縣四區的何純樂也因嫖賭逍遙、不事生產,“鄉蘇維埃政府報請上級同意后,開大會把他殺了”。在蘇維埃嚴刑峻法的威懾和打擊下,蘇區境內的歪風邪氣大有收斂,黃賭毒泛濫之勢大為減弱。
移風易俗劣根除,改天換地開新局
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根除黃賭毒不可能指望下幾道禁令、殺幾個人就能一蹴而就、大功告成。1932年8月14日,江西省政治保衛局頒布的第七號訓令更加明確定義:“究竟怎樣才算是流氓呢?長期脫離土地關系與社會職業,而??堪鼰?、賣煙、包賭、強霸、混騙為長期流浪生活的,這可算是流氓。和尚、道士等封建余孽,耕田的農民吃過大煙,工人吃過煙或賭過錢的不算是流氓,這些分子仍得享受土地革命的利益,這樣才能執行布爾什維克的分化政策。”
各根據地不斷總結經驗教訓,在尊重科學和人性化的基礎上,積極探索嚴禁與疏導同步推進、預防與根治并軌運行的綜合治理方式,有計劃、有重點、有步驟地截斷傳染源、稀釋淡化毒素,最終逼黃賭毒實質性退出歷史舞臺。
蘇維埃政府通過大力倡導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廢除買賣婚姻、禁止一夫多妻制度,結婚難題遂迎刃而解,很多老光棍過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高興得嘴巴都合不攏。
各級黨政在加大物質投入、強化政策支撐改善硬件環境的同時,著重采用多種多樣的宣傳教育手段、開展豐富多彩的文化娛樂活動。針對蘇區群眾文化程度普遍偏低的現狀,宣教工作者盡量選用口語方言,創作了大量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標語、歌謠,供他們讀誦傳唱。比如,贛東北蘇區流傳的《戒煙歌》:“鴉片煙館五寸長,送了多少少年郎,賣了多少好田地,敗了多少好家當。”湘鄂川黔蘇區流傳的《賭棍歌》:“賭棍哥,背著空籮籮,家中嘛沒有米下鍋……戒賭吧,地里去干活,猛回頭,莫再賭博?!奔t四方面軍總政治部劇團創作的《擴紅謠》:“老鄉們,聽我言,人窮膽大志不短,莫賭錢,莫燒煙,跟著紅軍去造反。”
蘇區境內出版發行的報刊也紛紛開辟專欄、采編特稿,指名道姓揭露腐化現象、批評流氓行為。比如,1932年3月25日,共青團蘇區中央局機關報《青年實話》《輕騎隊》專欄發表的《“特別區”的“特別”》,諷刺“于都梓山區團區委以前的書記,對一切工作非常消極,但好像又很忙的樣子。后來調查出來,原來他與區政府黨區委的一部分人,每天忙于一件特別的工作——賭博”。1933年8月13日,臨時中央政府機關報《紅色中華》發表的署名為周子士的《樣樣來得的貪污分子》,揭露永豐縣七都工委書記劉彥才的日常生活是“嫖婦女、賭錢”。
在各級黨政群工組織的鼓勵、引導下,受黃賭毒為害最深的家庭婦女競相上臺現身說法,有的指責丈夫把她唯一的褲子偷去當鋪當了嫖娼;有的哭念兒子因賭博糾紛畏罪潛逃;還有的怒斥公公嗜毒敗家,導致子孫生病無錢醫治而夭折……種種悲景慘狀,極大地激發了同病相憐者參與斗爭的熱情,令同惡相濟者無地自容,暗中堅定了改邪歸正的決心。少年兒童也被組織起來,充當查禁黃賭毒的急先鋒。
江西廣昌縣中寺區兒童團在1933年一年就捉獲煙痞、賭棍20余名。湘鄂西鶴峰縣“童子團員關陽春揭露了自己的爺爺吸鴉片,把爺爺綁在腿子上的鴉片也查出來了”。皖北六安縣童子團軟硬兼施,把石婆店街南頭的老鴉片鬼馮長順整得服服帖帖。
中共和蘇維埃政府重在因勢利導、上下協調、標本兼治,貴在完善、貴在落實、貴在堅持,這場以整治黃賭毒為重點的社會改造運動,取得了歷史上空前未有過的成功。一盤散沙的游民階層經過教育改造,脫胎換骨,成為各條戰線上的生力軍。蘇區境內煙賭肅清、娼妓絕跡,整個社會風氣、精神面貌為之一變,“誰要是跑到咱們蘇區來看一看,那就立刻看見是一個自由光明的新天地”。
國民黨當局不得不承認:“赤化時,煙賭兩項,可謂全被禁絕。蓋一經捉獲,認為流氓,立即處死,無稍容情,其誰不懼?!”蔣介石在敗退臺灣后更是自責不已:“我們部隊的情形,各長官嫖賭吃喝,無所不為。尤其是賭博一項,相沿成風。共軍的紀律那樣嚴肅,而我們的軍紀如此廢弛,試問這樣的軍隊,怎么能不被敵人所消滅?”(題圖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大禮堂舊址)
(責任編輯:張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