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民

陳毅不僅是久經沙場的戰將,還才情豐富,被郭沫若稱譽“將軍本色是詩人”。陳毅一生留下大量傳世詩作,我們今天讀到的陳毅詩篇,主要是他在革命戰爭及和平年代創作的。這些作品內容,或戰地描寫,或江山贊譽,或戰友深情,或標示情操……大都以一種中國古典詩詞的體式出現,或五絕、七絕,或依詞牌填寫;或者干脆借五言、七言律的外殼,拋去平仄格律,以使自己的思想、內容得到更充分自由的抒發。
不過,在陳毅還是“文藝青年”的時候,他還曾效仿西方詩作,再融入中國當時詩壇詩作形式的自由白話,創作了多首作品。這些詩作,發表在上世紀20年代的《晨報》副刊等報刊上,因時間久遠,加之大多使用了筆名,數量又不多,故不大為人所知。這些作品,反映出當時青年的生活及精神狀態,雖今天看來還有些稚嫩,但其中飽含熱情,描寫富有情致,讀者可以通過這些作品見到這位元帥詩人早年的詩歌品貌。
一
陳毅的這些早期白話詩作,比較集中的產生在1921年和1925年兩個年份,其中的背景值得一探。1919年,陳毅考取留法勤工儉學的“官費”名額,當年10月到達法國。在學習法文期間,陳毅廣泛閱讀了法國文學作品,對之產生了濃厚興趣。在工作一段時間,有了一些工資收入后,陳毅打算進一步補習法文,想以文學作為自己的發展之路,甚至想將來可以做個文學博士……在這個階段,他讀了許多法文詩歌,這些詩歌的形式和內容,對他的新詩創作,產生了明顯的影響。
陳毅在法國期間創作較早的一首詩,發表在1925年9月17日《晨報》副刊,是加附在一篇散文中的《生日》:
我已知我的生日,
尚不知我的死時。
我何必問我的死時,
只須好好過我的生日。
不要弄到雖生猶死,
那便略可以自慰。
依照文章中“5年前我在法國東部一個中學堂里念法文,遇著自己的生日寫了上面幾句話”推算,這首詩當寫于1920年8月。內容寫得略帶感傷,但仍然從中可以讀出青春的氣息,而非飽經滄桑后的深切。從他后來介紹法國詩人拉馬丁、繆塞等浪漫主義詩人情況看,此時陳毅對人生的思考,顯然受到這些詩人的影響。
1921年,因為就學和工作問題,陳毅等勤工儉學學生與中國駐法公使及法國當局發生沖突,蔡和森、陳毅、李立三等100多名學生被遣返回國。歸國途中,陳毅悲憤交集,在船上寫出詩歌數首。船過地中海,陳毅面對蒼茫海天,聯想自身,不由得發出責問:
……
東來者帶來了什么?
西來者又如何失望?
……你試想,
這葡萄色的文明,
究造出什么佳釀?
這首題為《地中海》的小詩,寫出了詩人對這次勤工儉學過程的失意感受,同時對當時人們崇信的歐洲文明提出質疑。
船經過錫蘭(今斯里蘭卡)首都哥倫布(今譯科倫坡)后,面對此地極多的寺廟和大批信佛的居民,陳毅又生頗多感慨:
……
說法的圣地,
降魔的鐵圍墻里,
為甚讓千輪萬舶,
將錫蘭的寶藏攫去?
……
古國覆亡了,
只使人深深悲痛,
英國固然殘酷,
也應怪廟宇無用。
這首《過哥倫布》詩,雖然是談及錫蘭,可其中自然有對中國現狀的聯系。從結尾幾句看,其中也初現了陳毅渴求平等,對壓迫、剝削不滿的革命情緒。
船快行到香港,望見了太平山,陳毅回顧此次出國及歸來情形,不由百感交集:
從印度洋到太平洋,
恍惚做了幾重惡夢,
豺狼吃著我們的弟兄,
醒來頭覺深痛!
氣憤填膺了,
罵亡奴自己斷送!
……
唉,
我西返的惡夢!
豺狼口里,
又豈止我們的弟兄!
快睜開你的瞎眼,
你怎配罵人家自己斷送!
這首《船近香港望太平山》,寫得義憤填膺。詩中既有對這個世界的憤懣,又有個人覺得出力不夠的糾結情緒。這種情緒最終轉化成堅定的革命意志,促使陳毅踏上革命的道路。
由于出國發展不順,此次被遣返,使年輕的陳毅有了很深的人生挫折感。這些作于歸國途中的作品,不但記錄了他當時的心緒,而且同時透露出了陳毅的反叛意識,這應該是他后來從事革命活動的思想基礎。
二
回國后,陳毅開始了自己的革命生涯。隨著他的革命實踐的日漸深入,他的感觸也越來越多,時不時的還有一些新詩創作。1923年,陳毅曾參與重慶的《新蜀報》工作。當年夏天,他在這份報紙上發表了這樣一首白話詩:
孩子,
有誰欺負了你?
有誰是你的仇敵?
你要好好地保護他的生命,
好叫他死在你自己的手里!
這就有甚深的階級斗爭味道了。
陳毅另一個創作高潮出現在1925年。1924年秋,陳毅經好友金滿城介紹,結識了文學研究會發起人之一的王統照。王統照此時在《晨報》副刊“文學旬刊”當編輯,得知陳毅對文學頗有興趣,又在法國呆過,法國文學有一定基礎,便希望他和金滿城能多投稿。開始陳毅的興趣并不濃厚,他自己有多項工作,不愿分心。可后來一件事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那年年底,金滿城翻譯了法國著名作家法郎士的《友人之書》。后經王統照等聯系,北新書局以200元的價格將書稿買去出版。當時的200元,實在不是一個小數目。陳毅當時參與革命活動,十分缺錢,自己家中也需要他的接濟。看到一部書稿能值這么多錢,一下子觸發了他的創作激情。
很快,陳毅翻譯出法國著名詩人繆塞的長篇小說《世紀兒懺悔錄》的一節。這同時也引發了他對這位詩人的興趣。1925年4月初,陳毅翻譯出繆塞的《歌》及《愁》兩首詩。這兩首作品雖非陳毅自己創作,但投入了譯者的情感,所以值得略加介紹。《愁》這首詩不長,因一般讀者所見不易,茲照錄于此:
我失掉我的勇力和生趣了。
我失掉我的朋友和快活了。
即那使我自信有天才的驕矜,我也將他失掉了。
我曾傾服過真理,我以為它可以做一個朋友。
待我剛一了解它時,我又將它厭棄了。
雖然真理能夠永存,只從它那里回來的人們,
在世上,依然全不覺醒。
若上帝發言,便應回答他:
在世上我能享的惟一的幸福,
便是能有幾回痛哭。
在詩后“附白”中,陳毅先對詩人繆塞做了一點介紹:“米塞(按:當時譯名)為法國浪漫派有名的詩人。他的生活完全在醇酒婦人中度過。沉湎酒色的痛苦造成了他的精妙的詩歌。他的任性殉情的歷史,頗令不少人羨慕。莫泊桑年輕時曾想學他。他的詩恰可用美妙凄清四個字來形容。他的詩并不宏偉奇特,只憑著感情在紙上的幽咽,就可博得讀者的同情,他的著述都是隨意著筆,卻足見他的不朽的天才。”
陳毅對此詩的評價是:“第二者詠嘆的是愁悶,便是吾國現在青年朋友們經常感受到的愁悶。比如做事無勇,活著無趣,仿佛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可以立足。往年自負的雄心失掉了,而前途的希望更是渺若云煙。這時上帝的威權不能為力,哲學的理智也格格不能相入。米塞說,在這時的惟一幸福便是能有幾回痛哭,可以盡一盡傷悲情懷。”很快,這兩首譯詩便發表在王統照主持的《晨報》副刊“文學旬刊”上,時間是1925年4月25日,譯者署名“曲秋”。這是當時陳毅發表作品用過多次的一個筆名。
此后,陳毅很快投入到詩的創作中,這段時間他較早寫出的一首詩為《春光》:
我同她正在夢中,突然被雀聲驚醒。
我起床外望,東窗已被滿紅光。
朝露清清,春光晴爽。
瓶中幾枝桃紅,甚芬香含睡未醒。
可愛的春日陽和,我應謝昨宵微雨。
簷前燕鵲爭噪,銜落花飛入窩里。
我移步門前眺望,點點青山在天際浮現。
好似那夢中樓閣,使得我心遙意遠。
不負這樣的春光,我約她作我的游侶。
當我跑到她的門前,正值她剛在梳洗。
一件薄薄的春衫,籠照著她的肌體。
胸心起伏之處,使我不敢將頭抬起。
還有蓬松的黑發,用玉手對鏡梳理。
好美麗的容光啊!
這怎是血肉的軀體。
我站在她的身后,明鏡中顯出并影。
她端詳著自身的風光,不管人膜拜如許。
我雖蹐跼不寧,她卻安閑不理。
我說出要她同游,她搖頭,搖頭示意。
我惘然走出門前,佇立在空地里。
春光啊!你空自沉湎,你與嚴冬一樣,在我心里。
這首詩,帶有明顯的法國浪漫派詩人氣息。其中內容是實寫還是虛擬,現在不得而知。不過不論對情調的把握、節奏的掌控,還是對文字的流暢運用,都是較為出色的。
這首《春光》,發表在1925年5月22日的《晨報》副刊上。不知是否受到詩作發表的鼓舞,當天晚上,陳毅又在香山住處,創作出《夜雨讀拉馬丁〈默想集〉》一詩。1820年,拉馬丁出版了自己的詩集《沉思集》(陳毅等當時譯為《默想集》,似乎更符合作品的本來面貌)。這部作品常常從自然景致或人物入手,悲嘆時光和生命的轉瞬即逝;描寫人們無法與命運抗爭,尋找不到幸福的永恒孤獨感……這些,與許多中國青年此時的感受彼此相應,所以引起了陳毅的關注。
在這個雨夜,陳毅閱讀詩集入迷,心有所感,他忍不住以詩論詩,寫出這首《夜雨讀拉馬丁〈默想集〉》:
望不到的春雨,今番來了。
我心靈的積塵,仿佛被沖得干凈了。
要不是日已昏,夜正冥;
我將去在西山絕頂,看這幅水墨畫圖里,
——落紅陣陣!
瓦角吼。
樹梢鳴。
一陣雷音,來自天庭。
綿綿的火傘扯了。
空山透明,莫不是指給我,上天的路徑。
閱讀詩人之詩,也激活了陳毅的詩情。他的這番精彩的自然景觀描寫,顯然是給閱讀拉馬丁詩歌的深切內涵鋪路。
一盞燈,一卷詩。
屋小,人靜,
我低徊幽唱,晤對著法國詩人。
多情的拉馬丁林喲!
可憐你,苦惱一生!
我憂愛你的憂郁,
我愛你的心情,
你難忘你的慈親,和你那早喪的愛人。
這便是你創作的根原,
感泫了我們后生!
夜雨呀!請莫停。
我要借你的情調,領略這千古的詩心!
雖然詩中的一些字句與今天使用略不盡同,可內中包含的青春敏感的情緒,人們可以輕易地讀出。該詩署名“曲秋”,發表于1925年7月5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寫作的時間為“5,22,夜于香山。”拉馬丁以詩作感動了陳毅,陳毅亦將美好的詩句奉獻于詩人《默想集》之前。
不久,陳毅又創作出一首名為《游云》的白話小詩:
飄忽的游云,
蕩逸著在那山亭。
灰白的天海茫茫,
我欲渡沒有慈航。
嚴酷的冰冬呀!
請早隨秋娘回來!
凝結了我的心兒,
莫讓它憑空縈想。
這首小詩,將一種思緒和冀望,通過“飄忽的游云”這個具象的描繪,作了很好的寄托。雖沒有議論,但把詩人心里輕柔的情緒,精致地表達了出來。
這一時期,陳毅一邊翻譯,一邊寫作,當時他發表的作品,除去白話新詩,還有小說,散文;翻譯作品,也有詩歌、小說、散文、各式體裁兼備,顯示出旺盛的創作激情。可惜,僅從白話新詩的創作看,這首《游云》大約是他這個時期發表的最后一首了。進入1926年后,陳毅把幾乎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革命事業之中,其間偶然也有寫作,但多是政論性質的文章,帶有明顯的為無產階級呼喚的觀點。后來陳毅在革命及和平時期,雖創作了大量詩歌,可那完全是另外一種形式和內容的作品了。
陳毅后來的詩作,日漸成熟。那些變化豐富的詩詞形式,極為靈動地表現出革命者戰斗生活和品格情操。然而,如人的成長一樣,詩作的發展也有它的過程軌跡。陳毅后期的大批成熟作品,正是發軔于這些早期的白話詩作,僅此一點,這批詩作的意義和價值也就不言而喻了。
(責任編輯:徐 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