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枕草子》中“櫻”意象的考察

房穎

“雪月花”是日本古典文學中典型的三大審美意象。其中，尤以“花”在文學作品中最為典型。鴨長明曾在《徒然草》[1]中列舉出櫻花、梅花、桂花、橘花等，并一一給予很高的贊譽。另如《風俗文選·百花譜》[2]，俳人將社會各個階層的女性比作各種花卉，并分別進行品評。在《萬葉集》[3]、《古今和歌集》[4]等各個時代最有代表性的和歌作品中更是出現了不勝枚舉的花卉意象。

在清少納言所著的隨筆《枕草子》中，各種花卉也頻頻登場，其中最膾炙人口的當屬四四段的《樹花》和七〇段的《草花》。清少納言在四四段中列舉了梅花（尤以紅梅為佳）、櫻花、山梅花、橘樹的花、梨花、桐花、栴檀等；七〇段中列舉了石竹花、龍牙黃花、桔梗花、菊花、刈萱草花、龍膽草、雁來紅、撫子花、壺堇花、繡線菊、夕顏與朝顏、醋漿子、葦草的花、芒草、胡枝子、向日葵、棣棠華和野杜鵑、薔薇等。所及花卉總數多達20余種。

人們往往認為，櫻花是日本最具代表性、也最具象征意義的花。的確，櫻花與日本古代的生活密切相關。櫻花盛開在早春時節，被看作一年農耕開始的重要指標。因此，人們把櫻花作為五谷之神的象征，用它昭示農業的豐饒。人們每年舉辦“鎮花祭”祈禱櫻花開放時間再長一些，因為櫻花開花期長是豐年的預示。此外，在上古日本人的心目中，櫻花還是繁榮昌盛和旺盛生命力的象征。

最早出現櫻花的日本文學作品是《日本書紀》[5]。其中記載了允恭天皇見到衣通姬時愛戀其美貌并以櫻花作比賦詩稱贊的事情。《萬葉集》中涉及櫻花的和歌約有44首，《古今和歌集》中櫻花主題的和歌約有41首。

在古典隨筆《枕草子》中，“櫻”共出現了19處。但是，除去“櫻花色”、“櫻花襲”[6]等以櫻花表示色彩的用例外，只有不到十處用例是表示花卉之“櫻”的。下面就對《枕草子》中的“櫻”之花做詳細解讀。

A：今日，高欄上搬來一只大的青瓷花瓶，插了許多枝五尺許長盛開的櫻花，花兒直綻開到高欄邊來。（二〇清涼殿東北隅 二二頁）[7]

B：樹木之花，無論濃淡，以紅梅為佳。櫻花則以花瓣大，色澤美，而開在看來枯細的枝頭為佳。（四四 樹花 五二頁）

C：櫻樹約有丈許高，正盛開于階邊。“開得可真是早啊。若是梅花，現在倒是綻放的時候呢。”心里正納悶著，原來是人造的假花哩；不過，花瓣酷似真花，不知制作時費了多少功夫啊。（二五六 關白之君于二月二十一日 二六三頁）

從用例A和用例C中，讀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清少納言對櫻花的好感。用例A中的“盛開的櫻花”和用例C中“正盛開于階邊”，應該便是清少納言對櫻花產生好感的原因。而用例B中描寫的櫻花“花瓣大，色澤美”，應該也正是盛開的狀態吧。與現代人更喜歡落英繽紛的櫻花不同，清少納言所偏好的似乎是盛開的櫻花。這與《日本書紀》以來日本人以櫻花象征生命、象征繁盛的意義完全吻合。用例C中的櫻花雖是“人造的假花”，但因為它“開得可真是早”，暗合了人們期盼春天早日到來的心情。而且在日本一些古籍中，與梅花爭艷的早開櫻花還被認為是盛世王朝的瑞兆，對貴族身份認可度極高的清女自然會對它大加贊賞了。

不過，在另外一些用例中，清少納言卻對櫻花表示了不同的看法。如：

D：那次八講二十余日以后，中納言竟出家了愿。真教人感慨萬千。與此相比，櫻花之凋謝，只不過世事尋常罷了。（四二 小白川邸 四九頁）

E：九月底、十月初時分，天空陰陰暗暗，風吹得緊，黃葉零零星星地飄落下來，那景致頗誘人哀傷。櫻樹的葉子呀，榆樹的葉子呀，更是早早都落了下來。（一八五 風 二一五頁）

用例D中提到的“中納言”指藤原義懷。他是藤原伊尹的五子，花山院的舅舅，時年三十歲。公元986年，花山天皇出家了。第二日義懷也追隨著天皇落發出家了。清少納言以“櫻花之凋謝”喻世事無常，對曾經顯赫一時的中納言一朝落發、榮華不再的唏噓之情。而用例E所描寫的櫻樹和榆樹葉子“零零星星地飄落下來”的一幕，讓人覺得凄美哀傷。這兩個用例分別借櫻花花朵的凋零和櫻樹樹葉的飄落描繪出蕭索、荒涼的氛圍，襯托出一種凄涼、無奈的美。

由以上用例可以看出，清少納言所贊美的是那些顏色鮮麗、色澤光亮、象征勃勃生機的櫻花，而不是灰暗、陰郁、甚至是凋謝了的。以用例C與下例對照，更能看得清楚。

F：庭前的櫻花，逢露自然色澤不會添艷，而況遇日更形枯萎污穢，實在令人遺憾，無奈又雨其夜降，翌晨竟然完全走了樣兒。（二五六 關白之君于二月二十一日 二六 五頁）

同樣是描寫人造的櫻花，用例F中的櫻花非但“色澤不會添艷”，甚至還顯出“枯萎污穢”的樣子，被雨打了就更是“完全走了樣兒”。這與用例C中盛開的櫻花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從兩段描寫的對照，我們就可以清晰地看出清少納言的審美取向了。

清少納言曾在四四段中表示：“無論濃淡，以紅梅為佳。”并在四九段中說“梅花上落雪積滿了”是“高雅的東西”。可見，清女將梅花看作花卉中至美的代表，并通過梅花與“雪”的組合范式形成了日本古典文學中典型審美意象的表達。

G：畫不如實物者，如石竹花。櫻花。棣棠花。物語中形容極出色的男女容貌。（一 一九 畫不如實物者 一四五頁）

H：看來卑劣的東西，……布屏風之嶄新者。若其用舊變黑者，自是毋庸多言，反而不足為怪。至于新貼制者，多畫滿開之櫻花，又猛涂胡粉、朱砂等繽紛的顏料。（一五三看來卑劣的東西 一八一頁）

畫出來的櫻花不如真正的櫻花好看，而屏風上畫著滿開的櫻花更是“看來卑劣”。在這兩段中，作者均對櫻花做出了負面的評價。可見，清少納言并沒有把櫻花看做純粹的審美意象，而只是作為一般性的審美對象進行觀察，更沒有像四四段中那樣賦予“梅花”最高的評價。

在奈良時代，日本在社會生活、政治、文化等各個方面都深受中國影響，所謂的“唐風文化”盛極一時。8世紀初期，梅花才由中國傳入日本，成為皇族和貴族們爭相鑒賞的“異國情趣”。所以在《古事記》[8]、《日本書紀》等日本最早的典籍中都沒有關于梅花的記錄。最早出現梅花的文學作品是漢詩集《懷風藻》[9]。及至奈良時代，梅花開始成為文學作品中常見的審美意象。奈良時代的人們所說的“花”通常是指梅花，而非現代人所認為的櫻花。在《萬葉集》的4500余首和歌中，涉及梅花的和歌有118首，而涉及櫻花的只有區區44首。可見當時梅花遠比櫻花更具有審美的代表性。之后隨著“國風文化”的興起，人們的趣味開始逐漸轉向櫻花。到了九世紀中葉，即平安時代，櫻花已經逐漸獲得人們的關注和喜愛。《古今和歌集》中所提及的櫻花首次超過了梅花的出現次數。及至江戶時期，政府開始鼓勵大量種植櫻花，櫻花種類也迅速增多，到江戶末期已達300余種。隨著種植面積的增加和種類的豐富，櫻花逐漸成為日本國民公認的代表性花卉，并在和歌、俳句等文學作品中成為“花”的代名詞。

從《枕草子》看，出現頻率最高也最得到清少納言盛贊的仍是梅花。而對櫻花清女似乎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傾向性。作者不僅描寫梅花的顏色、形態等給人以視覺上的愉悅，更借用大量中國典籍中的梅花描寫，來表達其“唐風文化”的審美情趣。但是《枕草子》中并沒有關于櫻花的中國典籍或漢詩引用。對漢學造詣頗高的清少納言而言，櫻花不能體現更多的漢詩文意義，因此清女只將櫻花視為一般性的植物進行觀照，并沒有賦予它過多的文化內涵。

注釋：

[1]《徒然草》：日本鐮倉時代著名隨筆，成書于公元1331 年。作者鴨長明。

[2]《風俗文選·百花譜》：江戶中期的俳文集，森川許六編輯，1706年刊行。其中收集了松尾芭蕉及其門下弟子的俳句116篇，分為10卷，共5冊。

[3]《萬葉集》：奈良時代的和歌集，成書年代不詳。由大伴家持等編輯，收錄和歌4500余首，共20卷。

[4]《古今和歌集》：成書于公元905年，是日本第一部勅撰和歌集。

[5]《日本書紀》：奈良時代的歷史書，由舍人親王等編撰，成書于公元720年。是日本第一步勅撰歷史書，六國史中的第一部。

[6]“櫻花襲”：“襲”指日本古代重疊穿著多件單衣，在領口及袖口呈現色彩漸變或對比效果的穿著方式。“櫻花襲”是指外面白色里面赤花色的搭配，用于春季穿著。

[7]文中所引《枕草子》皆出自《枕草子》，譯者：林文月，洪范書店有限公司，2000 年11月初版，2006年9月三印。

[8]《古事記》：日本最早的歷史書。成書于公元712年。記錄了日本神代社會到推古天皇時代的事情。

[9]《懷風藻》：日本現存最早的漢詩集。成書于公元751-752之間。編纂者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