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益大
最近整理舊書,一本題為《禁書·文字獄》的論著赫然在目,該書出版于1992年,距今已21年,看上去裝幀很有點陳舊,現在已想不起來當時買書時的想法,也不知為什么放在那里幾乎一直沒有認真讀過。不久前,恰好又新添了關于清代文字獄的另一本書《都是文字惹的禍》,這是金性堯先生的讀史札記,于是趁興把兩本書一起讀了一遍。
歷來講述文字獄的各類書籍,汗牛充棟,不可勝數。影響最大之一的,怕要算上世紀30年代故宮博物院編輯出版的《清代文字獄檔》凡九冊,現在大多數研究文字獄書稿的資料,基本都源自此書,印象中,當年魯迅的雜文里曾專門引用過書中的案例。我前面提到的兩本書里那些觸目驚心的故事,主要也采用該書的材料。
這些年盛行清宮戲,作者大多熱衷于趕浪潮,胡編亂造好戲說,一時間歷史的真實讓人真假難辨。好在我手頭的這兩本書并非油滑之作,雖算不上是系統研究文字獄的專著,卻也資料詳實,引用有據,尤以重點介紹歷史事件為主,對于我們深入了解文字獄不無幫助。而《都是文字惹的禍》一書,更通過對清代文字獄檔案的條分縷析,為我們展示了中國歷史上一段黑暗的歲月,加之文字短小精悍,讀來饒有興味。
史上恐怖暴虐之巔
秦始皇焚書坑儒,開了野蠻摧殘文化、虐殺知識分子的惡的先例,中國的文禍由此綿延千年不絕,無數文人墨客因尋章摘句而引火燒身,乃至像蘇軾這樣的一代文豪大家,也未能幸免于烏臺詩案而最終貶走黃州。偏居一隅之際,蘇東坡無意中給后人留下了赤壁懷古的不朽之作,成為中國文壇一大幸事,于他本人而言卻歷經九死一生,怕是寧可安然度日也不要這虛名的。
不過,在秦漢以降的歷朝更替中,由文字獲禍喪身的終究少數,直至明亡清起,滿人入關,詩文篇章才真正成為皇權專制對付士人階層、官府下屬及社會各色人等的專項利器。
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以草莽梟雄的殘暴聞名,明初的文禍同樣慘烈,可相對而言,又比較隨意,比較心血來潮,用現在的時髦話說,比較碎片化和情緒化,遠未達到清朝文字獄那樣的系統周密,規模巨大,漫無邊際。清代文字興獄之離奇頻繁,罪名羅織之不擇手段,酷刑殺戮之腥風血雨,連坐無辜之殘酷無情,堪稱史上恐怖暴虐之巔。
有統計顯示,清朝268年間,共發生較大的文字獄160多起,主要集中在順(治)康(熙)雍(正)乾(?。┧某渲杏忠郧r期為甚。乾隆在位63年,以文字制造大案達130余起,年均兩次還多。之后的嘉慶、道光時代,文字獄幾近絕跡,直到光緒末年才有震驚九州的《蘇報》案發生,此時清王朝已日薄西山,行將土崩瓦解。
這以后,文字獄已被掃進歷史垃圾堆,但文字獄的陰魂依然游蕩在中國多災多難的土地上,繼續上演著一出出人間悲劇。
“清風不識字,何事亂翻書”
一個王朝以文字殺人始,以文字殺人終,在歷史上絕無僅有,這種反人類反文明的瘋狂暴政,又以形形色色荒誕不經的避諱疑忌為借口,說起來讓人感到滑稽可笑。
滿清是來自北方邊疆的少數民族,當時僅有300余萬人,游牧民族文明落后,卻要統治一個規模龐大、文化發達、人口眾多達8000余萬的漢民族,如何維護以少治多的中央集權根基,始終成為清王朝的一大心病。手段之一,便是千方百計確立滿族正統王朝和皇權思想,借助文字忌諱,設立罪名,封殺一切異己思想。
清朝從立國開始,便不許在所有書面文字中出現“虜”、“戎”、“胡”、“夷狄”、“犬戎”、“蕃酋”、“賊”、“偽”等十種提法,有違必究,有究必誅。凡過往歷史典籍中的此類文字,一律重新刪改。如岳飛《滿江紅》名句“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胡虜”、“匈奴”不可見諸文字,《四庫全書》館臣遂胡亂改為“壯志饑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通不通也不管了。對當朝士人的詩文,則連“明”、“清”、“南”、“北”等字樣,都有種種使用限制,稍有不慎,便大禍臨頭。
康熙朝刑部尚書徐乾學的兒子徐駿在翰林院供職,有一回在奏章里錯把“陛下”寫成“狴下”,理當革職,雍正不放心著令再查。偏偏在徐駿詩集里發現如下詩句:“清風不識字,何事亂翻書”、“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這還了得,明顯的褒明貶清,結果被斬立決。
江蘇東臺的舉人徐述夔去世后,其子為紀念亡父而刊印《一柱樓詩集》。集中有詩句“舉杯忽見明天子,且把壺兒拋半邊”,“壺兒”與“胡兒”諧音,這是暗含對滿清的蔑視嘲弄。連同另有“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之句,乾隆批道:“用朝夕之朝為朝代之朝,不用上清都、到清都,而用去清都”,“顯有興明滅清之意”。
后來,徐述夔被仇家舉報在詩中辱罵清廷,乾隆更加怒不可遏地斥責:“徐述夔身系舉人,卻喪心病狂,所作《一柱樓詩》內系懷勝國,暗肆底譏,謬妄悖逆,實為罪大惡極!雖其人已死,仍當剖棺戮尸,以伸國法。”人死都不放過,連徐述夔兩個攜書自首的孫子,也以藏逆詩罪處斬。
乾隆的批示,字字捕風捉影,句句上綱上線,深文周納之中,內心的恐懼及其暴戾乖張心態,昭然若揭。滿清統治者一言九鼎,權力無邊,卻自始至終缺乏統治天下、調教臣民、把控全局的自信,文字獄的經久不衰,十分典型地折射出他們神經的脆弱和心理的變態。
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
這種緊張不安的扭曲心理發展到極端,必然處處杯弓蛇影,事事草木皆兵,把天下士人弄得惶惶不可終日。
有人印了一本詩集,題為《憶鳴詩集》,乾隆暴跳如雷,稱之為“喪盡天良,滅絕天理,真為復載所不容”,原來“鳴”“明”同音,被指為憶念明朝,圖謀不軌。
大名鼎鼎的內閣學士胡中藻的《堅磨生詩鈔》中,有詩句“一把心腸論濁清”,乾隆當著群臣面親自批駁:“‘一把心腸論濁清,加‘濁字于國號之上,是何肺腑?”如此譏貶仇視滿清,必須“申我國法,正爾囂風”,即將胡中藻以凌遲酷刑處死,一家老小全部監禁,家產統統抄沒。
著名學者全祖望的《皇雅篇》,謳歌清世祖豐功偉績,本屬馬屁之作,不料被人向乾隆舉報,說文內有“為我討賊清乾坤”之句,將“賊”冠于“清”之上,要不是有人為之辯解,差點送了老命。
這樣的蠻不講理,與明朝朱元璋的做派如出一轍。朱元璋自小在皇覺寺出家,又靠紅巾軍起家,對“賊”、“盜”、“僧”之類字眼生性敏感猜忌。他僅粗通文墨,又按安徽老家鄉音讀奏章詩文,致使許多無辜者莫名其妙遭殃。
最倒霉的要算杭州人士徐一燮寫的賀壽表,其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為世作則”之句,朱元璋讀罷大光其火:“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則發也。則,字音則近賊也。”結果遭遇非命。有個和尚向朱元璋呈獻謝恩詩,朱元璋卻將他殺了,原來詩中的“殊”字,被朱元璋拆解為“是謂我‘歹朱也”,類似荒唐的例子不勝枚舉。
對朱元璋的濫殺無辜,清代學者趙翼認為,屬于“學問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這樣分析有一定道理,皇帝大老粗,一旦鉆牛角尖咬文嚼字起來,讀書人真的百口難辯,但此話又不盡然。
清代的順、康、雍、乾數帝個個熟讀漢典,文才也不錯,他們明知那些詩文奏章持之有據,并無惡意,卻偏要強詞奪理,加害于人,玩的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一套。在心態上,完全屬于魯迅筆下典型的阿Q心理,自己頭上生了癩痢,于是諱“光”諱“亮”;從維護封建王朝統治來說,無非要借文字獄禁錮思想,消滅異端,鉗制言論,張揚“朕天下”的專制淫威,故而每有下手,必定血腥無比。
朱筆一揮定生死
說到清代文字獄的殘暴血腥,確是今人難以想象的。
被稱為清代文字獄第一大案的莊氏史案,共有70人處決,其中開棺戮尸2人,凌遲18人,妻妾女孫及侄15歲以下者,數百人流徙為奴??滴跄觊g的戴名世案,株連達300余人,幸賴康熙冷靜處之,僅處死戴一人。
乾隆為人嚴酷苛刻,據《禁書·文字獄》一書提供的材料,這一時期僅被處以大律論擬的就有47例。按此律法,生者凌遲,死者戮尸,親屬緣坐;男性親屬16歲以上者斬決,15歲以下者及女性親屬發給功臣之家為奴。
對此,《都是文字惹的禍》的作者有史料檔案驗證:“查例載大逆者凌遲處死,子、孫、兄弟、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異,男十六以上,皆斬;其男十五以下及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給付功臣之家為奴;財產入官。若女許嫁已定,歸其夫,子、孫過房與人者皆不追究,知情故縱隱藏者斬。”真所謂“株連文字獄,殺戮無老稚”。
凡是發現可疑的詩稿文字,官府必上門抄家,翻箱倒柜收集證據,一家老小即刻遭殃,同時對各地親屬和相關牽連人員發出搜捕令,有的案情復雜,牽涉人多,往往經年累月不息。由于文字獄隔三差五此起彼伏,每有追查,無異于一波接一波的全國性政治運動,弄得滿天下人心惶惶,驚恐萬分。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所有文禍案件都由各地上報京城,由皇帝直接御批發落,名義上似按律法行事,實質毫無司法程序,全由朱筆一揮決定生死,而天威莫測,喜怒無常,凡被筆禍網羅之人,死活單憑中央最高領導批示時心情如何了。
古代的讀書人以學而優則仕為人生目標,舞文弄墨不過是想混個一官半職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結果往往言出禍隨,頭上天天高懸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何時災難臨頭,這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當然難熬。
當時就有朝廷命官梁詩正給自己定下規矩:“不以字跡與人交往,無用稿紙亦必焚毀”,可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僥幸自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當以言治罪、以文殺人開了壞風氣,告訐誣陷成為家常便飯,致使人人自危,知識界和整個社會彌漫著萬馬齊喑、如臨深淵的肅殺氛圍,如此反人道反人性的專制國家又怎能長治久安?
難怪到了清末,思想家、文學家龔自珍依然不堪回首往事,以“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只為稻粱謀”的無奈,給后世留下了余悸猶存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