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小說的鼎盛時期,先后涌現了狄更斯、勃朗特姐妹等一批著名的作家,使得英國文學在世界文壇處于屹立不倒的地位。在這一時期的作家中,威廉·薩克雷堪稱批判現實主義的領軍人物。縱觀威廉·薩克雷創作完成的文學作品,作者通過塑造一大批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使閱讀作品的人仿佛進入到19世紀的英國社會。威廉·薩克雷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更成為英國文學史上的經典,當我們以女性主義的角度審視這些人物時會發現,薩克雷筆下的女性不僅體現了英國社會的文化特質,也展現了女性獨立意識覺醒后的歐洲社會現實。
一、社會所形成的女人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形成的。”[1]法國著名女權學者波伏娃在她的代表性著作《第二性》中對女人的社會地位進行了上述評價,從而揭示了在漫長的歷史跨度和時間范疇內女性從屬性社會地位的真實原因。作為針對人類社會進入男權時代之后的某種發展規律的揭示,波伏娃的理論在社會學領域掀起了討論的浪潮。當我們將這一理論運用到文學作品的解析時,也逐漸認識到這一學說的社會價值和歷史意義。
威廉·薩克雷筆下最著名的女性人物莫過于小說《名利場》中女主人公利蓓加·夏普,這是一個渴望憑借自己的容貌和頭腦進入上流社會的女性。在傳統文學價值觀體系中,利蓓加被貼上諸如野心家、不道德的標簽。由于認識上存在的偏見,使得世人不能完全認識威廉·薩克雷創造這一角色的良苦用心:首先,薩克雷出于維護社會倫理道德和價值觀體系的目的,對于利蓓加采取了丑化的處理方式,使得她的身上表現出特征鮮明的道德批判痕跡。其次,我們也要注意到在作者所宣揚的資本主義價值觀體系中對于個人奮斗的肯定以及對于自我意識的首肯,這奠定了利蓓加身上無法抹殺的復雜情感。
通過對于小說文本的認真研讀,筆者意識到僅從社會道德批判的角度已然無法獲得更多的信息。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尤其是女性主義思潮的崛起,女性已經不再是單純從屬男性的社會構成要素,而是具有自我意識的社會存在。在威廉·薩克雷生活的19世紀,女性已經開始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在社會上生活、奮斗。小說《名利場》中利蓓加·夏普出身于英國社會的底層,自幼父母雙亡,她只能以半工半讀的方式來完成自己的學業。當她離開學校之后,一場以宏大的歷史作為背景的個人奮斗史拉開了幕布。利蓓·夏普從一名極為普通的家庭教師開始做起,通過抓住她所遇到的每一個男人,為自己融入上流社會、改變自己的命運創造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在經歷了一次次的挫折和失敗之后,利蓓加·夏普已經成為英國上流社會中受到眾多男性矚目的交際花。
將利蓓加·夏普的發跡史視為個人奮斗的成果是我們理解小說主題的手段之一,但是單純的理解模式往往會陷入到審美價值弱化的誤區中。以利蓓加·夏普為例,她之所以會努力追求進入英國上流社會,直接原因是對于物質財富的追求和精神世界的被歧視感在作祟。造就這一思想的根源卻不在利蓓加·夏普本人的頭腦中,而是來自于英國社會特殊的文化氛圍。因此,讀者眼中的利蓓加·夏普并非是單純的女性,更是特定歷史時代的產物。首先,資產階級所掌握的財富逐漸增多、傳統貴族逐漸沒落的社會現實使得英國社會各個階層之間穩定的關系被打破,這為利蓓加·夏普一類的女性社會成員看到了進入上流社會的可能性。其次,資本主義價值觀體系嚴重沖擊了既有的社會傳統,對于金錢、財富、名譽的崇拜成為整個社會的潮流。在這一過程中,人性深處最為丑陋的一面被釋放出來。作為集中體現社會現實對人性陰暗面和人性扭曲的產物,威廉·薩克雷創造了利蓓加·夏普。
百余年后的我們面對小說《名利場》時,或許有感于利蓓·夏普的罪惡而深惡痛絕,或許對于利蓓加·夏普的勢利而痛加鞭笞。在一片浮躁、喧嘩的背后涌動的是整個社會的陰暗面,讀者不應過多地譴責利蓓加·夏普身上的罪惡。她的存在和她的行為都是社會造就的,她僅僅是在社會中所形成的女人。
二、 普通人的“進步”
正如楊絳先生在小說《名利場》的序言中寫道:“薩克雷富有機智,善諷刺,《名利場》是逗趣而又啟人深思的小說……他不甘心寫小說僅供消遣,刻意寓教誨于娛樂,要求自己的小說‘描寫真實,宣揚仁愛。‘描寫真實就是無情地揭出名利場中種種丑惡,使個中人自知愧慚;同時又如實寫出追求名利未必得逞,費盡心機爭奪傾軋,到頭來還是落空,即使如愿以償,也未必幸福快樂。‘宣揚仁愛是寫出某些人物宅心仁厚,樂于助人而忘掉自己,由此擺脫了個人的煩惱,領略到快樂的真諦。”[2]
很多人在閱讀小說《名利場》時容易忽略掉威廉·薩克雷設定的副標題“沒有英雄的故事”。 利蓓加·夏普生活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這個時代中貴族頭上光環逐漸褪去,男性對于女性的掌控能力也逐漸弱化,所有的社會成員都獲得了追逐人生目標的權利和機遇。因此,但我們試圖理解利蓓加·夏普所有行動的真實原因時,就會意識到在這個社會所形成的女人身上,也映射著普通人的“進步”。
這種進步不僅表現在小說《名利場》中,也在威廉·薩克雷塑造的其他女性人物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在小說《紐科姆一家》中,家族的發展是與英國社會的迅速發展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很多人將這部小說理解為資本主義的發家史,從第一代人離開鄉村進入城市開始的艱苦創業到第二代人各自走上不同人生軌跡,再到第三代的相互傾軋和逐漸墮落。從表現上看,這是一部男性成員發揮主導作用的文學作品,似乎沒有太多的女性角色。但我們必須認識到女性是隱藏在男性成員的背后,以一種默默支持的角色發揮著實現家族“進步”的巨大作用的。在第一代人進入城市拼搏的過程中,正是老紐科姆的第二任妻子帶來的財富使得家族迅速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對于紐科姆一家而言,當他們手中所掌握的物質財富達到了一定水平之后,他們已經不再滿足于通過各種手段獲得財富,于是轉而追求他們所不具有的貴族頭銜。在這部小說中,女性的身影第一次得到了展現,艾塞爾的愛情成為家族追求榮譽的犧牲品。
被湮沒在家族利益之后的女性是整個時代的犧牲品,愛情的被忽略意味著人性中最純美的存在已經消亡。在普通人實現“進步”的道路上,女性再一次成為被社會主宰的對象。
三、女性的無奈與社會的殘酷
從女性獨特的視角去審視,文學作品始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作為社會思潮的‘女權主義則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以來的一系列歷史事件或文學作品。16和17世紀印刷技術的普及、新教改革和18世紀啟蒙運動的展開,使越來越多的女性加入到閱讀的傳統中來,識文斷字的能力使得女性有機會認識世界、構建自我,質疑沉淀在文學傳統中的男性權威和價值規范”[3]。
威廉·薩克雷正處于新舊社會傳統的交替時代,女權主義的興起為他的文學創作提供了全新的話語背景。上文分別從女性社會形象的形成和女性社會成員的“進步”進行了分析,使得我們對于威廉·薩克雷筆下的女性形象有了全新的認識。在傳統的價值觀體系中,女性的地位始終是從屬于自己的父親或丈夫的。我們看到《名利場》中的利蓓加·夏普雖然表現出了渴望改變自我命運的獨立意識,但她所選擇的道路卻是婚姻——將自己依附于某一位男性社會成員。在她的身上,傳統的女性氣質——被動、無知、非理性——似乎很難找尋到,更多的則是男性才有的理性、節制、智慧。在利蓓加·夏普的身上表現出明顯的“雌雄同體”特質,這一概念的提出者是伍爾芙。她認為“無論男人女人都應該意識發展另一種性別氣質,因此‘最正常、最適意的境況就是在這兩個力量一起和諧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時候。富有決斷、敢于冒險、堅強剛毅的男性氣質和善于傾聽、流動柔韌、敏銳感性的女性氣質都是激活文學經驗,探索新的閱讀和寫作世界的重要資源”[4]。小說中的眾多男性角色癡迷于利蓓加·夏普并非單純由于她的外表,更在于她所表現的“雌雄同體”或曰“雙性氣質”的特殊魅力。
在小說所設定的時代話語中,男性依舊是整個社會的掌控者,他們擁有著絕對的話語權。女性的崛起并非是由于男性社會地位的衰落,而是被局限在男權社會所能接受和允許的范圍之內,當利蓓加·夏普表現出明顯的挑戰時就會受到男權社會的極力壓制。這一點在小說《紐科姆一家》中則表現得更為徹底,第一代紐科姆夫人在貢獻了大量財富之后旋即成為丈夫身后的沉默者,艾塞爾更是成為整個家族追求貴族頭銜的犧牲品。
的確,她有著一雙漂亮的小腳,因而她有意地把腳伸出服飾之外。然而,跟寶藤小姐時而伸出時而撤回的那雙甜美的小腳相比,紐克姆太太的腳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愛的寶藤小姐穿著一雙光艷照人的白色緞子拖鞋,還穿著一雙叫人眼花繚亂的粉紅色長襪;她不時地把一只腳從那沙沙作響的長袍褶皺后面伸出來,稍稍探露一下后又羞怯怯地躲藏回去。這只腳雖然很輕,但是卻給了紐克姆太太以粉碎性的打擊。難怪她退縮了,憤怒了。
當紐科姆夫人出席上流社會的宴會時,她的優越感被徹底摧毀了。給她的自信心帶來巨大沖擊的正是英國上流社會的貴族們,他們是社會的統治者,是倫理規則的制定者。雖然小說中令紐科姆夫人痛苦的直接因素來自于寶藤小姐,但這位貴族小姐的背后不正是男權意識的價值觀體系嗎?在社會殘酷的價值規則面前,女性雖然積極努力進入上流社會,試圖證明自己的存在,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但最終只能是以悲劇收場,或是成為被拒絕的對象,或遭受來自“寶藤小姐”的歧視。
[參考文獻]
[1]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12.
[2] [英]威廉·薩克雷.名利場[M].南京:譯林出版社,1994:1.
[3] 曹順慶.現代西方批評理論[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240.
[作者簡介]
趙一丁(1978— ),女,河南鄭州人,碩士,中州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