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中的沙沙筆聲

王祖遠

說到村上春樹，很多人喜歡他的《挪威森林》《舞！舞！舞》……而我卻很喜歡《遠方的鼓聲》。此書序言中說：“有一天早上醒來，側耳傾聽時，忽然覺得好像聽見遠方的大鼓聲。……我開始想無論如何都要去做一次長長的旅行。”就是這通鼓聲敲響了我驛動的心靈，走入了他在旅行中創作小說與翻譯的時光。

本書是村上春樹在1986—1989年間的寫作生活與旅行紀錄。主要據點在羅馬，但足跡橫跨希臘、羅馬、意大利等地。他在這期間寫了《挪威的森林》《舞！舞！舞》兩本長篇小說，也完成《電視人》的短篇集，另外還翻譯了幾本書，可謂收獲豐碩。本書講的就是他如何安排三年的旅行生活，如何在異地寫作，以及怎樣與當地居民交會擦出互放的火花。

故事是從在雅典安排居所開始的。村上提出了“兩間臥室、廚房和浴室，附家具，安靜”的住家條件，瓦倫堤娜為他在希臘斯佩察島找到了房子。島上生活帶來不少新鮮感，首先是要面對海灘上躺著的一大片赤裸裸的男女，村上發明了“愛琴海法則”——“女人想：既然來到愛琴海了，這種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啊，于是很自然地就把乳房露出來。男人想：既然是愛琴海，這種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于是故意假裝成沒看見的樣子。當然偶爾用眼角快速瞄一下也是有的。”生動而有趣的描述，讓許多人心向往之。幾天后村上逐漸融入這片島，他寫島上的一天：早上七點起床做早餐，然后寫作或翻譯，近午時分則與太太到街上采買、做中餐，用餐后繼續寫作或釣魚。晚餐后休息，聽音樂、看書至十點就寢。流水賬似的紀錄，仿佛在向讀者們報告創作的生活其實是十分單調的：“……真的是名副其實從早到晚一頭栽進去猛寫小說。除了小說之外幾乎什么都沒想。覺得簡直就像把書桌擺在深井底下寫小說似的。”寫作猶如母親懷孕生產，辛苦由此可見。

小說家的創作壓力到底有多大？村上在斯佩察島居住了一個月，譯完小說、記了旅行速寫后，來到米克諾斯島，開始寫《挪威的森林》。他這樣自陳：“……迫不及待似的開始寫小說。那時候我想寫那本小說，想得渾身忍不住蠢蠢欲動。身體干干的渴求著語言。把自己的身體‘帶到那里去是最重要的。長篇小說如果不把自己帶到這樣的極限是寫不出來的。就像馬拉松賽跑一樣，在起跑以前的種種調整如果失敗的話，在較長距離的地方會喘不過氣來。”寫作前蓄積的創作能量是何等重要！在創作力爆發的激勵下，村上馬拉松賽跑似的寫著，然后結束米克諾斯島的生活，來到充滿丑陋、噪音、貧窮的西西里島，《挪威的森林》寫作進入第六成，村上寫道：“每天繼續不斷地寫小說是很辛苦的。有時覺得好像要把自己的骨頭削掉、肌肉吃掉似的。雖然如此，可是不寫更難過。”小說終于在羅馬完成了。村上交出稿件，也寫了《凌晨三點五十分微小的死》一文來說明創作小說是一個瀕臨死亡的過程：“就像一個人獨自走進深深的森林里去一樣。既沒帶地圖，也沒有羅盤，食物都沒帶。樹木像墻壁般密生著，巨大的枝干重重疊疊遮蔽了天空。里頭到底生息著什么樣的動物，我也不清楚。”“每次都一樣，我一面寫小說一面繼續想，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至少在平安寫完這篇小說之前絕對不要死。一想到這篇小說尚未完成之前就中途放下而死掉時，我會不甘心到要流淚的地步。或許這并不會成為流芳文學史的杰出作品，但至少那就是我自己本身。說得極端一點，如果不完成那小說的話，正確來說，我的人生已經不是我的人生了。” 交出《挪威的森林》的稿件后，像產后的婦女力氣用盡般，村上四處旅行，好好休息了半年余，輾轉各地后回到羅馬，在隆冬歲末“想寫”的模糊心情在他心中逐漸累積升高，并在非常確定“好了，今天開始寫吧”的逼力下開始寫作《舞！舞！舞》。雖然酷寒的冬天讓人仿佛住在冰箱里，村上的寫作卻十分順利。從羅馬又轉到倫敦，住在短期出租公寓，在次年三月完成了《舞！舞！舞》。兩本長篇小說完成，村上的旅行寫作心愿實現了大半，像飛機沖出亂流，身心開始長期的放松，旅行、寫作輕松的旅游速記。

村上在嚴肅的創作背后，大部分的生活是刻意放輕松的，他用趣味來化解心理的壓力，在各地的札記中，我們可以讀到許多有趣的紀錄：他筆下的希臘人是樂觀開朗的。如《暴風雨來襲》后村莊大部分的石墻都倒塌了，兩天后村人開始修復。師傅們藝術創作般、快樂地筑著圍墻，“每天都看不膩”。他眼中的動物也是可愛的：“我們所住的房子是三毛貓一家的領域。隨著秋意漸濃之后，貓的家族數目卻逐漸減少。不太靈巧的大食漢爸爸好像被媽媽說：‘你出去，自己一個人想辦法過吧，我帶著孩子已經夠辛苦了。砰一聲被趕出門外，于是離開原來的領域。”釣魚時他說：“我覺得魚這東西頭腦還真好。大多數的魚都以斜眼（我覺得）瞄一下餌便‘哼似的游了過去。”再如寫暴風雨：“雨好像說：‘啊，好累。就此罷休吧似的很爽快地忽然停止，覆蓋天空的烏云就像細胞分裂似的啪啪地分開。”這種“村上幽默語法”讀來令人不禁莞爾。

村上的歐洲旅行創作收獲是豐碩的，《挪威的森林》出版后暢銷至四百萬冊，《舞！舞！舞》也同樣廣受歡迎。盛名之下的村上，反而彷徨了：“非常不可思議的是，當我的書賣到十萬本時，我覺得好像被許多人喜歡、喜愛、支持。但《挪威的森林》賣到一百幾十萬本時，我卻覺得自己好像變得非常孤獨。而且覺得自己好像被大家憎恨、討厭似的。……那個時期，我混亂、焦躁……”所以他又去旅行，借其中所含的熱力刺激心靈、調劑心靈、成長生命，重新獲得想寫小說的心情。

《遠方的鼓聲》是一部旅行中寫作的優異作品，誠如村上在書末說的：“旅行這種事大多是相當累人的。不過有些知識是唯有疲累之后才能親身學到的。有些喜悅是唯有筋疲力盡之后才能獲得的。”

聽！旅行的鼓聲又咚咚地響起，呼喚著你我，出發吧！

編輯/姚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