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林 宋雪蓮 張偉
在一些自然保護和濕地專家眼里,甘肅省境內的瑪曲濕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濕地。然而,草場沙化、過度放牧、高原鼠兔災害——這“三害”正在對這片原始而神秘的濕地造成日益嚴重的威脅。
高原濕地到底有多美?“三害”問題如何化解?如何對高原濕地進行生態補償?6月7日,帶著這些疑問,記者隨濕地國際組織中國辦事處的專家們踏上了這片神秘的土地。
發現“黃河最大天然水庫”
高原反應、六月暴雪、人跡罕至、沼澤、低垂的云、牦牛群……所有與探險、“遠方”有關的元素都湊齊了。6月8日下午,陰云密布。站在高原的曠野上,記者被眼前的景致所震撼。
瑪曲,藏語的意思就是“黃河”。億萬年經流不息的母親河進入甘肅后,忽然拐了個彎,一頭扎進瑪曲,形成了秀美絕倫的“天下黃河九曲十八灣”的“首曲”景觀。流淌在瑪曲的黃河,流勢平緩,支流眾多,造就了瑪曲景色秀美的峽谷、森林、草原、湖泊、溶洞、溫泉以及豐富的動植物資源。
據甘肅省林業廳動管局濕地科科長陶冶介紹,20世紀末,由全球環境基金資助的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項目專家組在若爾蓋項目區考察調研,途經瑪曲時,驚訝于該區域濕地的原始及保存完整,遂提議我國將甘南轄區的兩塊濕地整體納入若爾蓋項目區。因此,若爾蓋項目區,即“若爾蓋濕地群”,事實上包括了四川省的若爾蓋濕地保護區、日干喬保護區和甘肅省的黃河首曲保護區及尕海則岔保護區4塊濕地。
濕地國際組織中國辦事處主任陳克林介紹說,瑪曲濕地保護區總面積20多萬公頃,保護區內泥炭儲量豐富,達16億立方米。再加上瑪曲縣境內星羅棋布的大小湖泊和沼澤濕地,構成黃河上游完整的水源體系。黃河,在瑪曲流段長433公里,徑流量占黃河源區總徑流量184.13億立方米的58.7%,被譽為“黃河蓄水池”和“中華水塔”,是維系黃河、長江中下游地區生態安全的天然屏障。
作為世界自然基金會的官員,同時也是堅定的環保主義者,王蕾從科技層面向我們闡述了瑪曲濕地的價值:“瑪曲濕地的泥炭層有數十米之厚,有力支撐了地球的天然碳排功能,對全球尤其是中國的生態保護舉足輕重。瑪曲濕地的天然凈化功能,是一般植被系統難以相比的。”
曾多次到瑪曲濕地腹地進行科考的陳克林說道:“瑪曲數不清的大小湖泊和沼澤,構成了黃河上游完整的水源體系,是當之無愧的‘黃河最大天然水庫。”
毫無疑問,無論就濕地生態而言,還是就地區經濟和社會發展而言,瑪曲的作用和價值均舉足輕重。如今,瑪曲卻越來越難以承受生態退化之重。
“三害”困局
20世紀60年代,瑪曲濕地的面積為45萬公頃,如今僅存不足40萬公頃。濕地沙化,一個最明顯的結果就是儲水量的減少。相比半個世紀前,瑪曲一帶的地下水位下降了近20米,濕地大面積干涸萎縮,導致該區域的生物多樣性銳減,野生動植物種群大量消失。據考證,20世紀六七十年代,瑪曲各類珍稀動物有230多種,但現在僅存國家規定的保護種類140多種。
瑪曲縣的統計數字顯示:目前該縣沙化土地面積達80萬畝。其中,沙丘面積10.5萬畝,沙化草地面積69.5萬畝。瑪曲草原每年增加沙丘面積3000多畝,黃河沿岸已經出現220公里的沙化帶,占該縣境內黃河總長的50%。
草地大面積退化、沙化,昔日水草豐美的甘南草原出現了片片黃沙和黑土灘,使農牧民的生產生活受到嚴重影響,生活水平長期處于貧困線以下。更為嚴重的是,隨著該區域植被和濕地生態系統的破壞,濕地、草地、森林等植被覆蓋逐漸減少,加劇了該區域的風沙侵蝕和水土流失,水資源涵養功能急劇減弱,給黃河補給的水資源大量減少,導致黃河中下游廣大地區旱澇災害頻繁、河水頻繁斷流。
超載過牧和嚙齒類動物危害草原植被,是沙化的重要的原因。
6月9日,采訪車隊向位于瑪曲縣的尕海湖進發。一路上,記者發現,在空曠的濕地草場上,經常會出現一種類似樹干的木樁,木樁的頂部,是一個貌似博士帽的橫板。甘肅省林業廳動管局黨委書記楊宇翔告訴記者,這種裝置叫“招鷹架”,是高原滅鼠的一種傳統方式。
成年鼠兔(沒有尾巴,習性如鼠,形似兔,故名鼠兔)的體長一般在15厘米左右,妊娠期23~24天,每窩產仔5~10只,繁殖力驚人。高原鼠兔主要吃牧草的芽、葉、莖、花、種子及根,我們曾做過研究,一般一只鼠兔平均每天能吃鮮草80克。
“鼠害嚴重,而鷹是高原鼠兔的天敵。為了方便鷹消滅老鼠,保護區特地為鷹搭建了休息和‘觀察敵情的‘哨卡。”楊書記說,這種方法不能徹底解決鼠害,但卻是最環保、成本最低的方式。除了傳統的“招鷹架”,甘肅省更是組成無數支滅鼠小分隊,常年深赴濕地草場,開展人工滅鼠工作。
在陳克林看來,瑪曲濕地之所以沙化嚴重、濕地面積逐年縮小,除了“天災”,還有“人禍”。“經過多方調研、求證,我們發現,近10年來,瑪曲濕地的平均降水量并沒有出現大的變化,但沙化現象卻愈演愈烈。濕地草場的退化與過度放牧有直接原因——牛羊多了,草就少了,鼠害就嚴重了,沙化加劇了,沼澤就消失了……”
濕地、草原、牛羊、牧民是草原上的生物鏈。瑪曲縣是一個以藏族為主體的純牧業縣,人口3.7萬。自漢代以來,瑪曲草原就以“羌中畜牧甲天下”而著稱。然而,時過境遷,當年的“亞洲第一天然優質牧場”已今非昔比。
如今的瑪曲濕地明顯更加“硬朗”,沼澤低濕草甸植被逐漸向中旱生高原植被演變,生態環境變得十分脆弱。而隨著人口的增加和過度放牧、森林采伐等生產經營活動,又大大加劇了該地區生態環境惡化的進程。
藏民族一直視牛羊的多少為財產的象征。采訪中,記者聽到這樣一種說法:按照目前現有的草場面積,瑪曲縣天然草原理論載畜量已經超出2倍多。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當地政府為了擴大畜牧業生產,對若爾蓋高原泥炭沼澤實施大量排水作業,排水增加了植被生產力,擴大了草場,使牦牛和羊的數量成倍增長,使得若爾蓋地區(包括四川紅原、若爾蓋,甘肅瑪曲、碌曲)的牛羊總數約在400萬頭(只)羊單位,大大超出承載牲畜的數量。
牧民想要提高收入、改善生活,就要多開牧場多養牛羊;地方政府想拉動GDP,就要招商引資。這之中,每一個推動經濟發展的規劃,都離不開水:工業用水、農業用水、生活用水和景觀用水。“老少邊窮地區一樣有追求自己的幸福感和中國夢的權利,在他們為大家守護一捧凈水的同時,我們難道不能想想如何補償和反哺這些淳樸的同胞嗎?”王蕾認為,濕地生態補償應該由國家主導,而不是地方政府“自己補自己”。
濕地補償難在哪兒?
無論從自然資產價值還是國家生態安全角度,若爾蓋濕地群在我國生態屏障的構建格局中都應受到重點保護。但是,當生態保護和發展經濟相沖突的時候,在這里生活的牧民不得不部分出讓自己的發展空間和發展機會。
據悉,若爾蓋濕地群的土地已經在聯產承包責任制下按戶分給當地牧民,除了花湖、尕海通過土地置換等方式解決了土地權屬問題,其他如瑪曲、碌曲、紅原等濕地的每一寸都有自己的主人,是牧民主要的生產資料,其中亦包括面積16.7萬公頃的若爾蓋濕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整個若爾蓋濕地群,戶均擁有土地1000多畝牧場的牧民,近年來收入已有大幅提高,人均年純收入在4700元以上。但是,由于交通不便等各種原因,牧區除牛羊肉以外的各種物資都要依賴外部供給,與偏高的消費水平相比,生活水平的提高并不顯著。
這里還存在生活條件艱苦、人畜共患病突出、醫療教育等公共設施不完善等問題,有些牧民的兒女僅僅只是小學畢業。當然,部分收入中上的牧民家庭,戶均年收入已經在30萬元以上。
為了保護濕地資源,禁牧還草、移植當地樹苗、補播沙生草種、施肥、滅鼠滅蟲等措施近年來一直在當地實行,但瑪曲林業部門的負責人表示,治理高寒沙化草場沒有現成的治理模式,需要進一步加大對沙化草場的試驗工作,此項工作技術難度大、費用高達每畝3000元。
“禁牧的補償資金目前只有草原這部分,濕地的還沒有,治理的這筆資金又如何保證?”當地管理部門如是表示。
受項目支持乏力、資金投入不足的制約,目前甘南藏族自治州的濕地保護管理工作仍顯乏力和滯后。而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國家的投入就一分錢也沒有。“黃河首曲濕地沒有國家的補償,尕海是國家級保護區就有。”
既然牧民們要為保護濕地犧牲自己的利益,那他們的生活就要政府管,這是我們入戶采訪時牧民們明確表示的愿望。陳克林表示,下游經濟發達地區的紅利大部分上繳了國家,建議中央政府以財政轉移支付的形式為江河源頭提供生態補償或補助。
王蕾建議,“無論是移民轉產,還是減畜發展替代生計,至少要保障這部分牧民維持當地當年的人均年收入,生活水平不能倒退甚至必須得到改善提高。”
“既要建設保護區擴大濕地面積,又要保持水土減少載畜,同時人口數量還在增長,這實質上是濕地保護中與當地居民爭奪土地的經典矛盾。因此,單位土地面積上如何獲取更高的附加值才是我們應該尋求的正解。”王蕾表示,毫無疑問,誰保護了濕地,提供了生態服務,就補給誰。
濕地保護呼吁長效生態補償機制
若爾蓋濕地群牧民的總數約為8萬,他們的生活狀態直接影響著占中國總人口12%的黃河流域人口的生活質量。
在陳克林看來,有利于促進濕地保護和恢復的政策不到位,是濕地不斷被人為干擾且屢禁不止的根本原因。“即便是國家出資讓8萬牧民禁牧并不降低其原有生活水平,這筆花費與這里的生態對中國的影響相比微乎其微。”
在陳克林的理想狀態下,若爾蓋濕地群的牛羊總量和牧民人數最好減少一半。當然,這并不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如何更好地對濕地進行生態補償,是解決濕地環境惡化的關鍵因素。
國家完全有能力劃撥更多資金用于濕地生態補償
陳克林說,2009年以來,國家財政已經先后安排5期濕地保護補助資金,全國累計下達補助資金近10億元,補助項目范圍主要包括濕地恢復、清淤、生態補水、濕地監控和管護等,主要內容是對濕地生態系統自身的補償,主要目的是恢復和改善濕地生態功能,增強濕地保護管理機構的工作能力。
盡管國家和地方兩個層面都實施了一些濕地保護補助政策,但與長效可持續的生態補償機制相比還有很大差距,補助的范圍和依據不清晰,標準嚴重偏低。同時,就自然保護區與社區參與共管建設等方面沒有安排出一定比例的資金,甚至保護區內牧民群眾因保護與恢復濕地造成的生產生活經濟損失等影響并未給予補貼,已經影響到畜牧業的發展。因此,對濕地的生態補償必須盡快提到日程。
從國內外有關實踐來看,濕地生態受益補償的主體都應當是政府為主,補償方式也應是公共支付為主,補償資金的主要來源是政府的公共財政資源。
近10年間,國家在環境保護方面的投入增長了近6倍,而國家對若爾蓋濕地群的總投入與過去相比,雖有增加,但遠未達到需要的數額。從目前國家的財政能力以及國家對環保投入的資金規模來看,完全有能力劃撥出更多資金用于濕地生態補償的投入。
應給利益相關者特別生態補償
濕地生態補償是對既有利益格局的再分配,補給誰、補多少、怎么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陳克林認為,目前我國政府還未就濕地生態補償出臺相關政策,各級政府應當承擔的具體責任也沒有明確規定。我們認為,濕地生態受益補償的主體可以在后續政策和立法中明確為中央、省兩級政府為主,市(縣)政府由于自身財力狀況不好,可量力進行配套并決定對本轄區內的濕地進行補償。關于中央政府和省政府的補償范圍,則可以依據兩級政府財權、事權劃分原則,以及濕地生態地位的重要性進行區分。中央財政的補償范圍為國家級濕地保護區、國家濕地公園以及其他認定為重要意義的濕地;省財政的補償范圍為省級濕地保護區及其他認定為具有重要生態意義的濕地。另外,對當地牧民的資金補償十分重要。因此,建議在今后的調整中提高補助資金使用范圍的靈活性,只規定資金用于濕地生態系統自身和利益相關者補償的框架范圍和監管程序、制度,具體安排由各保護管理單位根據管理濕地所面臨威脅和壓力的實際情況、輕重緩急按照規范程序和制度靈活使用。尤其應對保護區周邊的利益相關者給予特別生態補償。由受益者作為補償的主體不僅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例如電力、供水、旅游等部門。另外,對濕地生態系統的主要干擾活動主體也是明確的,應該讓其為自己損害濕地生態系統功能的行為支付一定比例的資金。再者,隨著社會濕地保護意識的提高,應該讓有利于濕地保護的行為獲得一定的直接回報。還可以結合自身優勢,尋找國際國內碳匯市場。因為,市場化補償既能積極發揮市場機制在調節濕地保護中的各種利益行為作用,使得各種資源得到有效的配置,提高生態補償的效率,實現生態環境的價值,也能增加濕地生態建設的融資渠道,促進濕地生態建設補償的產業化發展。
減少草場載畜量是當務之急
保護若爾蓋濕地群,必須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減少草場載畜量。
(1)牛羊總量減少一半,最多不超過200萬頭(只)羊單位。采用冬季暖棚保暖措施,使得牲畜在數量減少的情況下,個體的體重因有效保暖而增肥,增加經濟收入。
(2)增加牲畜圍欄(暖棚)建設,降低牲畜冬季死亡率。根據季節變化,適當延長牲畜在圍欄飼養的時間,以達到草場牧草的充分生長。
(3)牧民人數也相應減少一半。剩余的牧民勞動力,可采取轉換生產和經營方式,提高經濟收入;可通過專門技術培訓,開展生態旅游業;還可以被當地政府或自然保護區吸納為管護人員。
(4)政府應當采取有效措施,把自然保護區內關鍵地區草地的使用權從牧民手中收回,歸國家所有,按相關規定一次性補償牧民,從根本上解決自然保護區因土地使用權與牧民之間的矛盾與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