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軍



人類的眼睛是可看到無窮遠的,晚上我們能看見距地球38萬千米的月亮就是明證。但肉眼的分辨能力是有限的,一般來說人眼能分辨物體的最小直徑大概在0.1毫米左右。也就是說,物體無論近遠,只要夠大、夠亮,我們都能看到。過于細微的東西,離我們再近,肉眼也難辨認。
人類探索未知的沖動與生俱來,想要看到“看不到的景象”的努力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天文望遠鏡不斷延伸我們的視線,讓我們看到越來越遙遠的東西;生物顯微鏡不斷擴展我們的視野,讓我們看到越來越微小的東西。科學技術不斷給人們帶來新的視覺感動,我們看到的世界越來越豐富、精彩。
科技帶來新的視覺感動
作為一名經常與顯微鏡打交道的病理醫師,我的日常工作就是通過顯微鏡觀察各類組織、各種細胞的形態特點和變化,輔助醫療診斷。這項工作責任重大,常涉及“生”與“死”的判斷和考量。在感嘆生命脆弱、世事無常的同時,我遇到的更多是那些面對挑戰、不屈不撓的頑強人生。生命之美不僅僅體現在花前月下、順風順水之時,還體現在天災人禍、厄運臨頭時的坦然和堅強。病理醫師的成長過程,絕不僅僅是增長醫術,在日積月累與不同生命個體的接觸、交流過程中,病理醫師有時會成為患者的朋友,因為病理醫師對生命有更為全面和深刻的理解。病理醫師在這個成長過程中可能會進行更多的哲學思考—不僅要了解患者的臨床表現,還要去探究肉眼看不到的變化。
也許是因為這樣的職業經歷,也許是因為以前曾經學習過繪畫、現在愛好攝影,我對顯微鏡下的形態、色彩和光影,就有多一些的思考和聯想。從這些看似平常的組織切片上,我常常捕捉生物體變幻莫測、活靈活現的影像。如果避而不談這些組織和細胞的生理學或病理學意義,僅從顯微影像的直觀審美角度去觀察,會有很多奇思妙想:低倍鏡下瀏覽組織切片時,很像從飛機上航拍大地;在明視野下觀察各類染色切片時,會聯想起風和日麗、繽紛四季;在暗視野下捕捉熒光的細胞或組織定位時,會感嘆鏡下光影的變幻好似夜色的靈透、神秘……
創新是科學/藝術的共驅力
隨著積累起一幅幅曼妙無比的顯微影像,我有機會便向我的老朋友、著名油畫家尚揚先生討教。有一次我在他的畫室向他匯報新作時,他鼓勵有加,不時地作著點評。聊著聊著他若有所思地停頓一下,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地質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衛星圖片集—這部印刷質量一般的老書收集了530余幅覆蓋中國全境的衛星攝影圖。我立即被這些地名看似熟悉、卻因全新視角和超遠距離的拍攝而顯得完全陌生的影像所吸引和打動。這些衛星地貌圖片和我拍攝的顯微組織圖片有諸多神似之處。尚揚先生說:“大千世界,蘊藏著許多神秘和驚奇,認真思考一下宏觀與微觀的聯系,可能會對你的顯微攝影有益。”
我不得不欽佩尚先生對各類影像的敏銳洞察,他的點撥讓我頓開茅塞。
若從這些衛星和顯微圖像的具體構成、肌理形態看,它們之間相差甚遠,但為什么會給觀者相似的感受呢?
首先,它們可能都是窮肉眼之所能,通過科技手段(望遠鏡或顯微鏡)而獲得的視覺驚奇。物以稀為貴,少見才會激發好奇心和聯想;
其次,科技的進步不斷滿足人類探索未知的進取心,這種探究過程的主要目的還是科學研究,比如衛星圖像用于地質學、氣象學研究,顯微圖像用于組織學、病理學研究,等等。
然而,換一個角度來審視這些“科技產物”—從藝術審美出發,欣賞這些科技圖片,這種跨界的陌生感所帶來的視覺感動是類似的。
英國理論物理學家保羅·狄拉克(Paul Adrie Maurice Dirac,1902~1984)曾說過:“科學家是用所有人都熟悉的語言,講述從沒有人知道的知識;而詩人用從沒有人用過的語言,表達人人都會有的感情。”
換言之,科學家的創新是通過科學手段不停頓地探索未知世界,揭示前人不曾知曉的新知識;藝術家也從未停頓,他們通過源于思想的靈感,從傳統到現代,從具象到抽象,從寫實到寫意,不斷開辟新文字、新視聽,不斷拓展人類內心的感知疆域,帶來前人不曾享受的新感動。
由此可見,創新是科學和藝術發展的共同驅動力,盡管科學與藝術貌若兩極,但它們都拒絕曾經相識,追求聞所未聞。
如果用科學手段延展外部空間,獲取超越肉眼的至遠/至微影像,再用藝術審美挖掘內心感知,是否能夠開墾一片前人不曾熟悉的至美天地呢?
很慶幸,我的專業要求我掌握顯微成像的技能,賦予我觀賞顯微世界的“特權”。同時,對攝影的愛好,又讓我學著“用光影作畫”,感悟攝影將形式、構圖、光影、想象和事件結合到一起的“決定性瞬間”。這種跨界探索常常讓我在顯微鏡下邂逅意外的“風景”。于是,不同的組織切片變成了豐富多彩的陌生“景區”,不同的染色和光柵技術,演繹成“景區”的陰晴日月、繽紛四季……
用技術展現生命綻放的精彩
是寫實—直面解析/記錄生命的微觀單位?
是寫意—虔誠膜拜/敬畏造物主巧奪天工的神靈?
是發現—刻意找尋/捕捉生命不同橫斷面上的唯美“瞬間”?
我說不清這些越積越多的顯微影像到底是什么,只是感嘆它們存在的真實,感嘆生物體每時每刻綻放的精彩。
它們不僅讓我聯想起一些自然風景或生活場景,也讓我聯想到 “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中國傳統哲學,更讓我聯想到人作為個體有生老病死的生命過程,聯想到細胞作為生命的基本單位所蘊含的無限生機和精神力量。那些組織和細胞的形、色、光,就像是生命的筆觸,勾勒生命的足跡,還原生命的色彩,揮灑生命的激情,寫意生命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