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鏢師

墨中白

泗州人不把殺豬人叫屠夫，而叫殺豬頭。提起殺豬頭豬頭三，泗州人都知道。

同行的殺豬頭敬畏豬頭三，是真心服他。不管多肥多重的豬，也不論豬的性子多烈，到了豬頭三手里，乖順得像貓。豬頭三殺豬無需別人幫忙，只見他右手持刀，白刃進，紅刃出，豬哼都不哼一聲，血就淌滿一盆。用豬頭三的話說，刀快，豬才會死得舒坦。不單殺豬頭知道，全泗州城人都知道，豬頭三雖有兩條胳膊，可左臂實有卻無，連剔肉的小小尖刀都拿不起來。豬頭三左臂殘疾，右臂力大，半扇豬肉，他伸出右手，往懷中一抱，那肉就貼他身上，輕巧得很。

有人說豬頭三以前在徐州城手下有百號兄弟，他左臂是被另一幫派的人砍殘的。也有人說，豬頭三在徐州順天鏢局護過鏢，一次護鏢，被人打傷了……豬頭三的左臂到底怎么殘的，泗州無人親眼見過。

豬頭三除了會單臂殺豬，還有一個絕活兒：一刀準。凡有人站到肉攤前買肉，報出斤兩，只見豬頭三手起刀落，放下刀，卻不用秤稱，右手拿起肉直接遞給買肉人。開始，別人不信他的刀會同秤一樣精準，就找秤校驗，結果一兩不差，有時倒會多出一二兩來。

豬頭三的肉好賣，殺豬頭們都打心眼里服氣，更讓他們心服的是自打豬頭三來西大街賣肉后，獨眼龍也比以前好說話了。

獨眼龍來收保護費，豬頭三只顧割肉，正眼都不看他。逼急了，豬頭三露出那條殘廢的左胳膊，右手拿刀一劃，有血流出，豬頭三用舌尖舔著刀口上的血說：“廢胳膊上只有這點血，俺留著自己喝。”

獨眼龍當時就傻了。用殺豬頭們的話說，獨眼龍是害怕豬頭三手中的刀。

自從豬頭三來到西大街賣肉，獨眼龍就感覺不舒服，如同吃米飯時嚼到一絲頭發，吐，又舍不得那滿嘴的白米；不吐，又鬧心。

他一點也不喜歡聽到那些關于豬頭三的傳說。

再收保護費時，獨眼龍第一個從豬頭三的攤位開始。

“割五斤肥膘肉，來對耳朵，一個心。”獨眼龍心里真沒底。

豬頭三同樣不用秤，右手拿刀，隨手一剁說：“肥肉五斤。”說著話又從案板下拿來耳朵和豬心，連同肉遞到獨眼龍面前。獨眼龍也不客氣，叫身邊的弟兄接了過去，丟給豬頭三一個笑，走向下一個肉攤。

殺豬頭們都不相信，豬頭三不要錢，還滿臉賠笑，這簡直和上次拿刀割臂喝自己血的豬頭三判若兩人。

滿街剛剛燃起的一絲火花，隨著豬頭三溫順的兩個字——“走好”——又熄滅了。

面對獨眼龍兇狠的目光，殺豬頭們一個個臉上堆滿下賤的笑，雙手遞過銀錢。

獨眼龍也笑了，原來他的擔心是多余的，豬頭三并不像泗州人傳說的那樣狠，鬼知道他的手臂是怎么殘的。自己的眼睛可是為搶西大街這塊地盤，拼命時，被刀捅瞎的。他從不為自己是個獨眼而自卑，相反，很自豪。他知道，那些殺豬頭手里拿著刀，每月卻乖乖供奉銀兩，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他這只獨眼？那天，豬頭三揮刀砍向自己手臂時，獨眼龍傻了，他仿佛看到當年自己拿刀在西大街混的模樣，特別是豬頭三用嘴舔吸鮮血的樣子，讓他膽寒。他多天茶飯不香，獨眼中全是豬頭三的血嘴。

想到豬頭三的殘臂只能軟弱無力地掛在衣袖里，獨眼龍又笑了。

獨眼龍離開后，殺豬頭們再看豬頭三的攤位就有點別扭了，特別是看到他肉案前圍滿了等著割肉的人，他們心里更不舒服。

豬頭三對面攤位的牛大更是看著鬧心，晃著一身橫肉，三步邁到豬頭三的肉案前，讓他挪個地方賣，怨他這樣賣肉，擋著路，別人都繞著道走了，自己肉案上的肉還如何賣？

見牛大說得是理兒，豬頭三二話沒說，就將案板拿開，來到街南頭的送夫橋下賣。

牛大一句話就將豬頭三趕走了，滿街的殺豬頭都夸牛大有種，罵豬頭三當初就不應該來西大街。還說是什么狗屁鏢師，拖著殘臂，根本就是一個僵尸。

豬頭三把肉案擺放到送夫橋下，案板前照常圍滿人。

殺豬頭們看著還是不舒服，同樣心里不舒服的還有獨眼龍，自己劃好的地盤，豬頭三怎能隨便擺攤呢？獨眼龍去了送夫橋。

“五斤肉三錢，一對耳朵兩錢，心八十文錢，總計五錢八十文。”獨眼龍還沒開口說亂擺攤的事，豬頭三卻把手伸了過來。

獨眼龍心里氣呀，后悔沒有把手下的弟兄帶來，他快步上前，只聽啪一聲脆響，獨眼龍本想掀翻豬頭三案板的，沒想到腦門上卻挨了一巴掌。“不好意思，龍爺，有只蒼蠅落在您腦門上了。”豬頭三將右手伸過來，真有一只死蒼蠅，還流著鮮紅的血。

聽豬頭三喊龍爺，獨眼龍很受用，氣也消了，連走路都飄起來，早把亂擺攤的事兒忘腦后了。

可惜這一幕，殺豬頭們都沒有看到。

月底早過了，西大街的殺豬頭們這才想起有好長時間沒有交保護費了。聽泗州人說，獨眼龍從送夫橋回家，第二天左眼就模糊起來，后來就莫名瞎了，再后來，連雙腿也軟了，無法行走，只能躺在床上，全泗州城的大夫都醫不好。

想到送夫橋下賣肉的豬頭三，牛大的心咯噔一下，他后怕起來，忙拎壺老酒，想找豬頭三喝兩杯。可他來到送夫橋，才知道豬頭三早不在那兒賣肉了，問了許多人，都搖頭，只夸豬頭三手里那把刀，真準，割肉一錢都不差。

〔本刊責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小小說月刊》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