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武
回溯戊戌前百年,整個歐洲社會籠罩在大革命的陰影之中,最后革命首先在法國爆發。那場革命結果是,原來的波旁王朝被“一個比大革命推翻的制度更加強大和專制的體制取而代之”,那個體制“奪得和集中權力”后,乃變本加厲,“壓制以昂貴代價換來的所有自由”。
然革命仍像燎原烈火,從歐洲燒到亞洲大陸。甲午年前后的中國,正面臨兩種選擇,要么迎受革命,要么斷然改革。改革第一步,就是權力下放,英國便是如此,想明白了,權力下放了,社會前行,王室作為象征保留,國王還是有得做。但權力總有惰性,政體改革直涉權力,握重器者必要到最后關頭才會有所動作。
1901 年“辛丑條約”后,清廷開始籌劃其立國以來第三次“新政”( 前兩次先后為同光新政又稱洋務新政,戊戌新政,此次新政史稱清末新政,三次新政間隔不過5 年,足見形格勢禁,不得不改)。
1905 年9 月1 日, 慈禧頒布預備仿行憲政的諭旨。是年廢除綿延一千三百余年的科舉考試。1908 年8月清廷宣布預備立憲以9 年為限,同時頒布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憲法性文件《欽定憲法大綱》,首次規定公民權利。
11 月,溥儀繼位。1909 年3 月下詔重申預備立憲,命各省當年內成立咨議局。
12 月,16 省咨議局代表組成國會請愿同志會;1910 年又3 次請愿要求速開國會。
至1910 年10 月,資政院在北京成立,各地要求1911 年召開國會。清廷不得已將預備立憲期9 年改為5 年,定于1913 年召開國會。
1911 年先成立內閣。同年5 月,清政府裁撤軍機處等機構,公布所定內閣官制,組成新內閣,由慶親王奕劻任總理大臣(因內閣成員過半為皇族成員,被譏為“皇族內閣”)。
至此,除中央政改外,在地方也建立了向地方議會過渡的咨議局,在全國范圍推行了地方自治制度,還制定了比較完備的近代法律,其中除憲法大綱外,還有民法、刑法、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以及律師制度。
可見,清末政改正在“猶抱琵琶半遮面”、若即若離中進行,只是積重難返,猶蝜蝂行坡,步履過于緩慢,太令各界民眾失望,民眾自不會一味無休止等待。清廷作繭自縛,一誤再誤,錯失良機終成定局!
其間,張謇曾有言:“亟求立憲,非以救亡。立憲國之亡,其人民受禍或輕于專制國之亡耳。嗚呼!世人知余言之痛耶?”痛哉斯言!誠哉斯言!智哉斯言!至哉斯言!
當張謇進入中國社會重大社會活動序列之際,他自然意識到,自己已站到中國改朝換代(李鴻章稱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門口,令他至為糾結的是,他幸而不幸,乃為中國知識精英最前列一員,同時又無法擺脫傳統賦予他的“舍身喂虎”的獻身責任,在他而言,救國家和人民于危亡,“吾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是天降之大任,他自當慨然承擔。于是,他須得以最大之沉著、忍耐和堅定,去向本民族的歷史和文化中尋求良方,去向世界民族的文化中尋求良方。
這種由最大功利最大務實目的萌生的文化轉型理念,較之后來那些閉關書齋或自由游弋的清談式的文化轉型理念,自有其更為迫切、悲壯和崇高之一面,且能體現理性與非理性的完善互補,益增其務本求實、以實踐破解理論困境之價值,可圈可點。
他山之石,常可攻玉。以當時信息傳播之速度,與其遠向歐美取經,不如就近向東鄰借笈。馬關條約后,國人對于日本,又恨又敬。蓋德川幕府期間,日本與中國一樣閉關鎖國,1868 年明治維新后,日本走上近代化道路,最后將自己多年之老師擊敗于手下,中國人雖蒙受奇恥大辱,其中明智之士,乃懷臥薪嘗膽之志,認真關注起這個迅速崛起的蕞爾小國的成功之道,其中,張謇便是以深諳國是識途老馬之身,進入“西學東漸”和文化轉型行列。
近百年來,歷朝歷代都談國恥,都談雪國恥謝天下,殊不知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真正的富強自立,不僅在槍炮,在物質技術,在器物層面,而更在民心,在民族之精神。
洋務新政后,朝野也有一種一味“求強”、以功利主義原則取代一切之思潮,無視人心乃各國立國之本這一普世原則。殊不知兩千年的封建專制,實施愚民政治,把國民之責任心消磨殆盡。如張謇在其日記中所述:“夫不教之民,寧止不可用為兵而已。為農為工為商,殆無一可者”。其人之言信否,可援百年歷史,甲午戰事是明證,此前兩次鴉片戰爭是明證,其后庚子事變亦是明證。以甲午戰事為例:清軍總兵力98 萬,日軍兵力24 萬,清朝軍艦82 艘,日軍25 艘,最后依然落得完敗,清軍作戰力不堪一擊暴露無遺。
秦漢以降,悠悠兩千余年,中國國力在人類世界一直居領先地位,羅馬帝國和蒙古帝國與之相比,都是曇花一現,不能望其項背。至1830 年前后,整個歐洲加在一起,產值剛剛超過中國;至于英國產值之超過中國,則是1865 年以后的事。及至1900 年,美國產值剛剛超過英國。
故中國自鴉片戰爭以后百余年國恥,可以斷言:不是錢的問題,是民族的精神,是國民的素質。
從張之洞、張謇、梁啟超,到后來的胡適、陳獨秀等,都深悉其理,故均極力倡行中國之事當立足文化轉型,以文化教育為先。張謇嘗言:“教育為萬事之母”,蓋教育者,啟蒙思想,啟蒙文化。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五四運動學生領袖之一傅斯年,便是最后痛定思痛,決意“要以教書匠終其身”例。此亦“五四”從政治運動轉變為文化運動和思想啟蒙的標志之一。
民富和國強,民為主,社稷次之,君為輕。可惜的是歷朝歷代都有意無意忽視和繞開了這一點。而出身農家、歷經人生和社會坎坷又博聞強識的張謇,對其之古訓爛熟于心。張謇曾言:“民國國體,當以民為重;民國國政,當以民為先”。縱觀他甲午年后的活動蹤跡,不難看出,他在強國富民上付諸的實踐是:一面積極發起參與對政體的改革,一面又致力于改善民生、提升國民精神的實業教育活動。在這兩方面,他都是嘔心瀝血,付出的是難以想象的巨大心智和畢生操勞。
回眸那一歷史時段,實在是變數多多,令人浩嘆不已。當時之中國社會,實際上活躍著兩股政治力量:革命和改革。就像賽跑,看誰跑在前頭,看誰率先沖刺終點,其結果都將決定未來中國政局走向。其勢又猶如一盤棋局,一旦開局,瞬息萬變,便已不由任何人個人意志為轉移,智者達人裹挾其中,能做的只能是順勢而為,因勢利導。
革命與改革雖一字之差,利害至大。乃避害趨利,而致力于社會之改革,政體之改革,這是張謇從大處攬民族整體利益之視野作出的抉擇。張謇晚年,曾總結生平言:“一生之憂患、學問、出處、亦嘗記其大者,而莫大于立憲之成毀”。今人評價張謇渴望政局穩定,主張漸進式改革,對晚清政局演變具重要影響,論屬公允。
張謇體屬之紳商階層,是從晚清體制內產生的新興社會階層。當多事之秋,為救國和救實業,乃組織各種民間立憲團體,成為晚清憲政最務實的推動力量,時稱務實立憲派,為晚清三種立憲勢力之一(清末以張之洞、袁世凱等為代表的富有行政治國經驗的審慎立憲派,以張謇等為代表的具有實業訴求和富有實業經驗且注重民生的務實立憲派,以梁啟超、楊度等為代表的充滿觀念理想的激進立憲派,構成了晚清的立憲勢力框架。另外還有中央權力集團中那些為了爭奪和擴張權力的立憲派)。此間張謇領導群倫,于朝野間力促清廷加快政體改革步伐,可謂不遺余力。其影響至巨者,包括1910 年由他發起領導的遍及全國的國會大請愿運動。
然而,“一個內部壓力很大的政權,開啟變革之時,往往也是政權滅亡之時”。
1911 年,武昌舉義,革命的步子跑在了改革前頭。事出意外,又屬必然。隨之出現南北對峙,千萬同胞生靈涂炭、血流成河之事實一觸即發,張謇審時度勢,乃斷然表態:“絕弦不能調,死灰不能爇,聾蟲不能聰,狂夫不能智”,又及時致函江蘇咨議局赴京請愿代表,明確表態要順應歷史潮流:“走何力,豈能扼揚子之水,使之逆流”。乃為社稷蒼生計,為民生計,發起參與南北議和,直至清廷退位,雙方休戰,張謇可謂是親身參與敲入滿清專制這口棺材的最后一枚釘子。
比之那些高居廟堂的官僚貴族,比之那些躍躍欲試的投機政客,張謇具備他們各自所缺少的那部分學問、睿智和歷練,他的思維和決斷力在經驗的土壤上吸納文化轉型的養料成長,故更能經得住歷史的檢驗。
張謇曾言:“今日我國處于列強競爭之時代,無論何種政策,皆需有觀察世界之眼光、旗鼓相當之手段,然后得與于競爭之會”。是故其人凡行事必有軌跡,凡軌跡必有所循,所循則必有所依。所依者,高屋建瓴之理念。
有一點可以肯定:歷史不會重復。歷史不可能重復。歷史也從來沒有過重復。清末政局,在明代就從未預展;同樣,清末政局,也沒有在民國重演。百多年前,張謇之世界目光及見解,振聾發聵,余音及今。其人所言決策者應備審時度勢、因勢利導之世界眼光,至今仍有其鳥瞰歷史、駕馭現實之借鑒意義。
今天看來,張謇在實踐其文化轉型理念上自有其互為因果的邏輯鏈。
他竭力堅持和推行自己的主張和意圖,積極參與清末民初的一系列重大政治變革,目的是希望因勢利導,消弭沖突,努力促成一個和平穩定的社會環境,以保證他實業教育救國主張的實施。在此基礎上,又進而希冀通過他和他的團隊的努力,率先在一個地區踐履文化轉型,普惠民生,促進民智,進而影響全國,使古老中華民族得以鳳凰涅槃、再現輝煌。
而事實上,經過卓越艱辛之努力,張謇確實和自己的兄長張詧一起,將南通建設為一個在全國具有全面示范意義的模范縣,一個至今已獲得歷史驗證且澤被后世的中國近代第一城。可以認為,張謇的理論和實踐至今仍有其不可替代的成功經驗和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