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三洋
美國之父歐洲之父( 下)
正是潘振承領導的廣東十三行令瑞典迅速走出“大北方戰爭”失利的陰影。瑞典商船絡繹不絕地往來于北歐和中國之間,隨船帶回沿途經過的亞洲和非洲生物的眾多標本,使瑞典的生物學研究在18 世紀盛極一時,學科帶頭人就是現代生物分類學之父、瑞典烏普薩拉大學教授林奈。
不過,名滿天下的林奈恩將仇報。林奈畢生都與瑞典東印度公司保持著頻繁的書信往來,其中很多信件涉及一項絕密行動:設法將18 世紀的搖錢樹——茶樹引種到瑞典。如能成功,瑞典就將從茶葉進口國變成茶葉出口國,廣東十三行的命根子也將因而被切斷。
在國內,潘振承領導的廣東十三行也要面對與林奈同樣狡詐的對手。18 世紀中葉任職兩廣總督的李侍堯于公元1759 年奏請乾隆皇帝頒布了包括九條禁令在內的《防范外夷規條》。如果所有禁令都被嚴格執行,中國的外貿勢必完全解體,廣東十三行也就消亡了。
匯票在18 世紀中葉還是一種全新的金融支付手段,年近六旬的潘振承卻迅速將其接受,而此類金融創新在潘振承身上不勝枚舉。公元1775 年,潘振承勸阻了廣東官員重建公行的命令,代之以全新的“公所基金”,規定基金會成員必須向基金繳納其每年利潤的十分之一,以便應付突發事件可能隨時產生的浩繁費用。它表面上是仿效天主教國家的“什一稅”,本質卻是一個保險公司。
經商生涯的大部分時間中,潘振承都在與外國商人的談判中占據絕對優勢地位。當他在1788 年逝世時,英國東印度公司這樣評價他們的老伙伴:“很難判斷他的去世是否會給歐洲貿易帶來不便。他確實是一位有大才干的人,非常善于處事,但當他自己的利益或安全受到動搖而陷于困難時,他總有能力將這些麻煩消除。同時,他還精于權術,他的兒子一定能夠保持其商行的信用與經營。所以,沒有理由認為,他的逝世是有遺憾的?!?/p>
身為萬人仰慕的“歐洲之父”,潘振承的后半生其實并非一帆風順,而是充滿了波折。
與潘振承同時代的有許多著名的人,例如乾隆皇帝、克萊武、華盛頓、路易十六等政治家和軍事家,曹雪芹這樣的文學家,也不乏瓦特和拉瓦錫這樣的科學家,他們都與潘振承領導的廣東十三行有著各種各樣的聯系。這種關系在一位科學家的身上體現得特別緊密,他就是現代生物分類學之父、瑞典烏普薩拉大學教授林奈。
瑞典人林奈發明以“二名法”為基礎的現代生物分類學,其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為生物分類研究需要大量生物標本,而瑞典地處北歐,氣候寒冷,生物種類匱乏,科學家缺乏研究材料。
林奈本人很少出國,而且從未離開過歐洲,瑞典又沒有海外殖民地,他進行生物分類研究必需的大量標本從何而來呢?答案是:瑞典東印度公司。如前文所述,瑞典東印度公司之所以能夠在18世紀長盛不衰,主要原因正是潘振承領導的廣東十三行出于戰略考慮,有意識
的多方提攜,令瑞典迅速走出“大北方戰爭”失利的陰影。于是,瑞典商船絡繹不絕地往來于北歐和中國之間,隨船帶回沿途經過的亞洲和非洲生物的眾多標本,使瑞典的生物學研究在18 世紀盛極一時,學科帶頭人就是林奈。
不過,名滿天下的林奈卻沒打算給予潘振承和廣東十三行應得的酬謝。相反,他大德不報,恩將仇報。林奈畢生都與瑞典東印度公司保持著頻繁的書信往來,其中很多信件涉及一項絕密行動:設法將18 世紀的搖錢樹——茶樹引種到瑞典。如能成功,瑞典就將從茶葉進口國變成茶葉出口國,廣東十三行的命根子也將因而被切斷。林奈很清楚,廣東行商必定會竭盡全力阻止這件事的發生,于是在瑞典政府和東印度公司的支持下,多次派遣自己的助手和學生化裝成東印度公司商船的隨船牧師、職工前往中國,潛入內地茶園,設法購買或盜竊茶樹種子和幼苗。在清朝官吏和廣東十三行職員的嚴密監視下,大部分行動都以失敗告終,不過林奈還是在公元1763 年得到了一棵茶樹,這也是第一棵在歐洲生根發芽的茶樹。而對清朝和廣東十三行來說幸運的是,偉大如林奈的西方生物學家也沒能使茶樹在歐洲的土地上繁殖,形成生產能力。20 世紀初,瑞典科學家安特生在中國發掘出了北京猿人和仰韶文化等眾多重大遺址,并為中國培養出了大批地質、古生物和考古學家,反倒可以視為當年林奈對廣東十三行恩將仇報行徑的補償。
巨額的捐款和賄賂,使大部分禁令名存實亡
在國內,潘振承領導的廣東十三行也要面對與林奈同樣狡詐的對手。18 世紀中葉任職兩廣總督的李侍堯是一個很有背景的大人物,當清太祖努爾哈赤起兵反明時,他的曾祖父李永芳是第一個投降的明朝將領。滿族統治者為了拉攏漢人,連續四世對李家恩眷有加。李侍堯的個子很矮,記性極佳,辦事干練,愛錢如命,是一個工作能力很強的大貪官。
由于家族的原因,他自小便與乾隆相識,仗著皇帝的護佑,貪污起來毫無顧忌。偏偏英國商人洪任輝不服軟,在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支持下,赴天津狀告李侍堯與粵海關監督李永標貪腐勒索,險些斷送了李侍堯的仕途。幸好乾隆皇帝選擇棄卒保車,只將李永標革職抄家,李侍堯才躲過一劫。
李侍堯等廣東官員膽戰心驚地熬過這次調查,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對洪任輝等英國商人恨之入骨,于是迅速展開報復行動。替洪任輝向朝廷遞交狀子的天津知府靈毓被斬首于北京菜市口,替洪任輝寫狀子的四川商人劉亞匾也掉了腦袋,洪任輝本人則被在澳門囚禁三年,期滿后驅逐回國,永遠不許再來中國。
公元1759 年,急于報復的李侍堯便奏請乾隆皇帝頒布了包括九條禁令在內的《防范外夷規條》,主要內容如下:
一、永遠禁止外國軍艦進入虎門水道,以防軍事沖突;
二、永遠禁止外國商人攜帶任何武器和婦女( 包括自己的母親、姐妹、妻子和女兒) 進入廣東省,免傷風化;
三、永遠禁止中國商人向外國人借貸,以防商欠;
四、永遠禁止外國人雇傭中國員工,永遠禁止外國人學習中文;
五、永遠禁止外國人乘坐轎子;
六、永遠禁止外國人坐船在中國江河上游玩;
七、永遠禁止外國人向中國官員直接遞交訴狀,如有訴訟均需由十三行洋商代寫代交;
八、外國商人在廣東省居留期間,只許住在廣州城西南郊的“夷館”里,永遠不許走進廣州城門;
九、永遠禁止外國商人在廣東省境內過冬,如因故的確無法出洋,必須去澳門過冬。盡管這九條禁令對外國商人已經相當嚴苛,仍然不能平息廣州當局對英國商人的復仇怒火。還是在1759 年,一位名叫李兆鵬的御史提出一個史無前例的建議:永遠禁止向國外出口絲綢,居然得到了乾隆皇帝的批準,宣告持續三千年之久的絲綢之路突然死亡。
如果所有這些禁令都被嚴格執行,中國的外貿勢必完全解體,廣東十三行也就消亡了。但是在中國,自古以來就很少有什么被嚴格執行的禁令。在執行過程中,精明的官吏能夠找到各種方式對屬民網開一面,前提當然是有好處可拿。于是,以潘振承為首的廣東十三行不得不在公元1759 年底至1760 年初向李侍堯等廣東官員獻上大筆賄賂,而這也正是李侍堯渴望借禁令取得的效果。
作為一名精明的官員,他根本就沒打算毀掉廣州外貿,而是希望借助種種外貿禁令增加自己的收入。同樣需要行商打點的,還有以乾隆皇帝為首的北京朝廷大員。結果,乾隆皇帝在公元1762 年就特批,允許瑞典商人在廣東購買2000斤絲綢。如果沒有廣東十三行捐獻的數百萬兩白銀,金碧輝煌的圓明園將永遠無法建成,設計西洋樓的多位外國工程師都是廣東十三行洋商推薦給乾隆皇帝的,甚至興建圓明園所需的紅木、珊瑚等諸多建筑材料也大多由廣東十三行從東南亞和南亞進口,這都是徽商、晉商等內地商幫無法代勞的。
巨額的捐款和賄賂,使大部分禁令都名存實亡,給廣東十三行洋商自身帶來的好處還不止于此。同文行老板潘振承在公元1760 年被封為正三品的通議大夫,這是截至乾隆朝為止,清朝商人獲得的最高官職。同年,經李侍堯總督批準,廣東公行被改組為外洋行、本港行、福潮行三類,潘振承被毫無懸念地任命為總商。
這次改革推動廣州各商行走上專業化道路,外洋行專辦西洋各國的進貢和貿易,本港行專辦東南亞國家的進貢和貿易,福潮行專辦廣東與福建和浙江等省的貿易。以當時外貿的最大宗商品茶葉為例,從此就由福潮行專門從福建等省采購,運到廣州轉手賣給外洋行,再由外洋行賣給外國商人。相比以前由同一家公行從商品原產地批發到廣州賣給外國商人的貿易模式,1760 年改革打破了一條龍產業鏈,增加了商品的轉手次數,對廣州公行有利,卻提高了外國商人的收購成本。
這引發了東印度公司更強烈的不滿,多次向廣東衙門抗議。1763 年,剛剛被廣州監獄釋放的洪任輝灰頭土臉地返回孟加拉,英國政府和媒體這才得知詳情。反響是強烈的,普拉西男爵克萊武很快就給英國當局擬定了一份在華南沿海地區動用武力,迫使清朝政府撤銷貿易限制的草案,這也是英國第一次制訂侵略中國的戰爭計劃。不過,由于當時印度抗英戰事升級,這一計劃沒有得到實施。1764 年10 月22 日,莫臥兒軍隊在布克薩爾完敗于英軍,莫臥兒皇帝阿拉姆被迫接受東印度公司強加給自己的“雙重管理制度”,將印度東部各邦的稅收和司法權利都移交給東印度公司“代管”,并任命克萊武為孟加拉總督。從此,印度的半壁江山都淪為英國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英國在亞洲的野心也隨之進一步膨脹。
公行的解散降低了廣東十三行對外國商人的談判能力
1764 年不僅是印度的傷心年,也是潘振承的傷心年,因為在這一年,他苦心培養的接班人——長子潘有能突然去世。潘振承的次子潘有為后來寫詩回憶說:“有兄拔俗靈秀鐘,甫冠譽已馳鮫宮……方以摩漢許阿鴻,玉樓召賦何匆匆。嫂失柏舟哀未終,蒿里歸休呼與同。僅遺一女兒數充,前哀未闋新殃重。而我踽踽飄斷篷,擗摽慣與精氣通。重申亂命憂心忡,呂刀秘不露其鋒?!笨磥?,潘有能頗具才華,但在新婚后不久便因為某種秘密原因墜樓死亡,妻子很快改嫁,只留下一個女兒,不久也死了。潘有為想為兄長報仇,卻一直沒有機會。
潘振承還沒來得及給兒子報仇,就又陷入了大麻煩。與印度莫臥兒帝國崩潰同時,東南亞興起了新的霸主——緬甸。18 世紀的緬甸王國極為好戰,征服了包括泰國在內的周邊諸多國家,后來又悍然入侵中國領土。1766 年中緬戰爭爆發,清軍未能占得半點便宜,至1769年,由于泰國華人領袖鄭昭起兵反抗緬甸,緬甸腹背受敵,才同意與清朝停戰。
緬甸表面上向清帝國稱臣納貢,實際上侵占了清帝國大片領土,直到鴉片戰爭期間,清朝官場上還盛傳著乾隆皇帝“征緬不克,棄地五千里”的尷尬往事。不過乾隆皇帝本人卻厚著臉皮,將中緬戰爭列為自己的“十全武功”之一,而這些“武功”無不建立在廣東十三行等中國商會的大筆資金支持之上。緬泰戰爭和中緬戰爭給廣東十三行的貿易造成了嚴重影響,紅木、香料、海產品等傳統的東南亞大宗進口貨物難以供應,還要年復一年地向朝廷捐助大筆軍費,日子過得苦不堪言。由于擔任公行總商,潘振承還需要料理很多與同文行無關的雜事,更進一步加劇了同文行的衰落。
“歐洲之父”潘振承居然內外交困,資產大幅縮水,這可不多見。同文行的競爭者迅速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開始了資本擴張。幾十年來,福建企業家長期把持廣東十三行,令廣東本地商民很不服氣,現在他們推出了一位重量級選手——泰和行老板顏時瑛,來挑戰潘振承的廣東十三行領袖地位。與潘振承相比,顏時瑛年紀較輕,廣東人稱他為“瑛秀”(“秀”是粵語中“年輕男子”的意思)。1770 年,廣州的一座佛廟光孝寺需要重修,潘振承捐了50銀元,顏時瑛卻捐了60 銀元,數額雖然不多,卻故意壓過潘振承一頭。英國東印度公司也注意到了廣東十三行的兩強爭霸新局面,并認為這比同文行一家獨大的傳統局面對他們更加有利。1771年,顏時瑛賣給英方的一批茶葉不僅供貨遲滯,而且質量也很差,英國大班卻依然按原價接受了,并向東印度公司董事會這樣解釋:“我們為尊敬的公司利益著想,不能過度逼迫顏行商。他是一個集團的首領,潘啟官是另一個集團的首領,兩個集團相互妒忌與憎恨,有力地保證了我們能夠反抗不合理的貨價?!?/p>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潘振承面臨來自顏時瑛的強力競爭時,四川大小金川土司起兵反清,乾隆皇帝急調十余萬兵馬圍剿。規模浩大的戰爭帶給廣東十三行極其沉重的捐款壓力,潘振承終于決定改變策略,向李侍堯總督請求解散公行,名義是“公辦夷船,眾志分歧,漸至推諉,與公無補”,同時它自己也辭去公行總商職務,可以一心料理同文行的業務。解散公行是英國東印度公司一直求之不得的,潘振承為此向李侍堯行賄10 萬兩白銀,后來英國東印度公司替他報銷了這筆公關費。不過,公行的解散降低了廣東十三行對外國商人的談判能力,增加了自身的經營風險,因此潘振承等行商后來不得不絞盡腦汁,設計一種抗風險的機制。
潘振承采取靈活的金融手段應對危機
1772 年,潘振承終于否極泰來,他的次子潘有為在科場上連中三元,隨即被乾隆皇帝委任編纂《四庫全書》,光宗耀祖,成為行商子弟楷模??墒寝D過年來,壞消息卻接踵而至:清軍在四川前線連戰連敗,大學士溫福等數萬將士陣亡,氣急敗壞的乾隆皇帝被迫舉國動員,討伐大小金川,廣東十三行只得加倍捐款。同年,安南( 今越南) 發生西山軍暴動,國家從此一分為二,陷入漫長的內戰,許多難民為了謀生而淪為土匪和海盜,橫行于南海和中越邊境山林,給廣東十三行的貿易造成了巨大的困擾。潘振承采取靈活的金融手段來應對這場危機,據英國東印度公司檔案記載:
“潘啟官通知管理會,他要用公司的匯票給倫敦的幾個人匯去一筆相當大的款項,但他在12 天或14 天內恐怕難以籌得此款,這樣本季度就無法將錢匯到英國。因此,他提出一個對他自己和公司都有利的方法,即他愿意接受我們訂購生絲的合同,如果董事會幫助他簽發這筆匯票的話,他可以將匯票上的款額劃為生絲合同訂金的一部分。因為無論怎樣,公司也無法在本季度獲得這筆現款,即便獲得了,由于每年都必須購買大量中國生絲,也只不過是先收而后,再支付罷了……他的提議得到照顧?!?/p>
匯票在18 世紀中葉還是一種全新的金融支付手段,年近六旬的潘振承卻迅速將其接受,可見其思路之靈活,而此類金融創新在潘振承身上不勝枚舉。公元1775 年,潘振承勸阻了廣東官員重建公行的命令,代之以全新的“公所基金”,規定基金會成員必須向基金繳納其每年利潤的十分之一,以便應付突發事件可能隨時產生的浩繁費用。它表面上是仿效天主教國家的“什一稅”,本質卻是一個保險公司。
公所基金起初遭到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懷疑和抵制,但后來卻證明了自身的效能,以至于許多外國商人后來也加入了這家基金會。同時,它也給基金會創始會員帶來了穩定的收入,1776 年潘振承在河南島上修建家族祠堂“能敬堂”,顯示了充沛的財力,同年還傳來了大小金川平定的好消息。不過,與潘振承對著干的敵人們就不這樣幸運了:1779 年,泰和行、裕源行兩大洋行由于欠下外商巨額高利貸,本金1078976 銀圓,加上利滾利竟達3808076 銀圓之多,資不抵債,宣布破產倒閉。經英國東印度公司調查,當時廣東十三行只剩下8 家,其中4 家事實上已經破產,另外3 家也經營困難,惟獨潘振承“欠債不過八萬元之譜,實可稱為當時行商中最有信用之唯一人物”。
凡用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但有些橫禍用錢也解決不了
廣東十三行洋商經營著高利潤行業,卻紛紛破產,主要原因無疑是清朝官吏的百般敲詐盤剝。為了維持清朝外貿的信用,并改善廣東十三行的處境,1780 年乾隆皇帝五下江南期間,下令將顏時瑛、張天球等破產行商按法律充軍伊犁,并查辦他早年最寵信的封疆大吏李侍堯。乾隆皇帝派去查辦李侍堯的官員,是他晚年的新寵——御前大臣和珅。
和珅本來為人謹小慎微,人氣不旺,人脈也不多。但自從審了李侍堯案以后,他似乎就突然開竅了,越變越貪。李侍堯倒下了,和珅卻權傾朝野。潘振承后半生要著重打點的,就是李侍堯、和珅這兩位乾隆朝乃至整個中國歷史上的超級貪官。金碧輝煌的恭王府,只不過是和珅上百套住宅中的一套而已。應付和珅的勒索還不夠,顏時瑛等人欠下的外債也需要潘振承等行商分期償還,這正是他們建立公所基金的主要意義。
對于潘振承來說,凡是用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但是,有些飛來橫禍用錢也解決不了。就在潘振承的三個仇人李侍堯、顏時瑛、張天球倒臺的1780 年,潘振承的三子、兵部員外郎潘有勛回福建漳州料理事務,不料“庚子忽逢電光怒”,被雷劈死了。次子潘有為還在北京編纂《四庫全書》,潘振承只好轉而培養時年25 歲的四子潘有度。
潘有度也是科舉得意之人,此時已經官拜翰林院庶吉士,放棄仕途一直令他心存不滿,然而父命難違,只好投身商海。不久后,1782 年又發生了英國12 歲兒童在堆棧島射殺中國人事件。事情本是槍支走火造成的意外,可潘振承身為該英國兒童所在商船的保商,卻還要花費大筆白銀賄賂各級官員求得平安。英國東印度公司廣州管理會為此向董事會報告說:“由于潘啟官的活動和他對官員的影響,此事得到解決,我們的貿易沒有因此遭遇障礙……他的能力與官場關系,使他成為此處最有用的人?!?/p>
可是潘振承沒想到,英國東印度公司居然恩將仇報,在1783 年聲稱自己2年前賣給公司的1402 箱茶葉質量低劣,要求退貨。這批茶葉的包裝都嚴重破損,無法辨認是否為同文行出售,英國東印度公司卻只找同文行索取賠款。更有甚者,按照粵海關的規定,外國船舶只要進港,就得納稅。潘振承極為震驚,他不得不耐心說服粵海關官吏對來退貨的英國商船免稅,并為了同文行的商業信譽起見,賠償給英國東印度公司1 萬銀圓,余額次年退還。他最后通知英國東印度公司,如果以后再發生這類事,直接把不合格茶葉倒進大海算了,直接拿賬單來找自己退款即可。就這樣,潘振承前后花了約5 萬銀元,保住了同文行的商業信譽。
潘振承在有意給自己培養競爭對手嗎?的確如此
這些或大或小的事務顯然嚴重地影響了潘振承的社會評價和財務收支,他的左膀右臂伍國瑩被折磨得身心疲憊,辭去同文行賬房先生一職,轉入傳統行業鹽商。不料,由于對業界潛規則缺乏了解,伍國瑩在海鹽貿易中巨虧,幾年后把本錢賠得精光,被迫向潘振承求助,想重回同文行復職。潘振承卻另有打算:他資助伍國瑩、伍國釗兄弟2 萬銀圓,盤下新近破產卻有外洋行營業執照的元順行,組建了兩家新的洋行,即伍國釗的源順行與伍國瑩的怡和行。伍國釗給源順行取商名“喬官”,從此人稱“伍喬官”;伍國瑩則按照自己三子伍秉鑒的乳名“亞浩”,給怡和行取商名“浩官”,從此人稱“伍浩官”。
潘振承在有意給自己培養競爭對手嗎?的確如此。廣東十三行不能只有同文行一家成功者,樹大招風,沉重的內外壓力早已使潘振承不堪重負,他急需更多的同行來分擔壓力。1784 年有4 名外國人經廣州去西安傳教,事發后潘振承被罰款12 萬兩白銀。1785 年,潘振承因東南旱災被要求捐款30 萬兩白銀,后被乾隆皇帝拒絕。1786 年開始,十三行被迫每年向內務府進貢5.5 萬兩白銀。隨后發生的臺灣林爽文暴動,又使十三行在1787 和1788 年各捐30 萬兩白銀。此前,伍國瑩、伍國釗兄弟因能從福建親戚處購入質優價廉的武夷山烏龍茶,生意蒸蒸日上,興建了小溪行夷館,并積極擴大經營規模。但擴大經營規模往往是企業的敗亡之源,林爽文暴動和越南內戰等事件使伍國瑩突然蒙受巨虧,被英國東印度公司囚禁在小溪行夷館里逼債,后又被政府通緝。最后,還是潘振承幫伍國瑩還債,才使怡和行得以維持。
所有這些煩心事,都不如一樣最令潘振承煩惱:
怎么才能把英國工業革命的最新產品打入中國市場呢?
工業革命使英國的商品產量大幅提升,但這些早期機器生產出的產品大多質量粗糙低劣,根本無法與亞洲的手工產品相比,加之數量過多,有些種類又不符合亞洲人的消費習慣,往往在亞洲嚴重滯銷。身在十三行,潘振承等人不僅要負責把中國商品賣給外國人,也負責把外國商品賣給中國人,后者常常令他們更加難辦。從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檔案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相關的材料:
“從倫敦直接來的兩艘商船所載貨物的品種令人滿意,可是行商們對于數量過多表示不滿……但潘啟官答應承銷半數,幸而赤官也很快同意承銷其余半數。承銷如此大量的貨物,是對我們尊敬的雇主的極大關照?!保?公元1768 年)
“潘啟官到商館通知我們……他無法將我們的鉛的收購價提高,因為來貨太多,他勸我們以每擔4 兩的價格出售……我們對啟官必須有公正的看法,在整個和我們貿易的過程中,他的作為都是誠實的。”( 公元1768 年)
“潘啟官指出……我們今年銷售毛織品,是有很大困難的……如果要他按照去年的價格承銷四分之一的毛織品,則公司要向他購買5000 擔武夷茶,每擔價格15.5 兩白銀……如果他無需承銷毛織品,則公司要向他購買5000 擔武夷茶,每擔價格14.5 兩白銀……如果要他按照去年的價格承銷四分之三的毛織品,則公司得向他購買16000 擔武夷茶,每擔價格15.5 兩白銀……我們決定采納第三種方案,即由他按照去年的價格承銷四分之三的毛織品,公司向他購買16000 擔武夷茶,每擔價格15.5兩白銀……”( 公元1770 年)“我們提請你們注意,此間行商對于公司商船今日運來的大量玩具感到極大的憂慮,承銷它們必將使幾位行商破產。自公行解散以后,行商不再互相擔保,因此極有理由擔憂,公司的貿易將會因他們的不幸而受到影響。”( 公元1770 年)
經商生涯的大部分時間中,潘振承都在與外國商人的談判中占據絕對優勢地位。另一位廣東十三行洋商的后裔梁嘉彬總結潘振承的一生時說:“彼陷于絕境者多次,然卒能自拔,可見其偉大之魄力與手段?!碑斔?788 年逝世時,英國東印度公司這樣評價他們的老伙伴:
“很難判斷他的去世是否會給歐洲貿易帶來不便。他確實是一位有大才干的人,非常善于處事,但當他自己的利益或安全受到動搖而陷于困難時,他總有能力將這些麻煩消除。同時,他還精于權術,他的兒子一定能夠保持其商行的信用與經營。所以,沒有理由認為,他的逝世是有遺憾的。”
的確,潘振承死而無憾,因為他生前不僅報復了敵人,報答了親友,而且還培養出了多位合格的繼承者。在他們手里,廣東十三行將會迎來更為輝煌的時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