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芳
【摘要】科學主義從19世紀晚期被介紹到我國,它在我國的發展與當時社會對革命的需求相結合。繼而應用到文學領域后,對我國文學產生重大影響,其中包括中國文學批評史,也即現在所說的古代文論。科學主義在使中國古代文論研究學科化、體系化,提供新的思維方式及研究方法的同時,也給古代文論研究留下了難以超越的學術瓶頸。
【關鍵詞】科學主義;進化論;學科建制;反思意識
科學主義,最早是來自西方的概念,完成于19世紀中葉的孔德,基于他的實證主義觀念。他認為科學階段是人類理論認識的最高階段。科學主義的本質含義,指認為自然科學是所有知識的典范,可以運用它解決生活之中的一切問題,甚至引入哲學、人文社科領域,以實現其學科的科學化。科學與科學主義不同,差別在,科學是一種知識。我們所強調的是貫穿在知識中的科學精神。一旦任何事物發展到主義階段,它的極端化特征就很顯而易見了,把從一種知識的形態抽取出來的方法視為人生的信仰,視為萬能的代表,就成為了科學主義。
一、科學主義在中國的興起
科學主義在19世紀末最初是作為技術與知識被引入到中國的,其中的進化思潮是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分支。科學主義迅速滲透到許多其他思想中,作為普遍有效的價值觀與意識形態得到廣泛應用。
科學主義在當時之所以被注重,是由于和中國的社會政治改革以及文化運動相聯系。嚴復是進化思潮的傳播者和信仰者。他翻譯了《天演論》后,蜚聲四起,在此書中出現了“物競天擇”的觀念。其翻譯的《原富》一書中大量使用了“科學”一詞,大大促進了對科學的傳播。由于他相信進化思潮的普遍有效性,并主張把它運用到社會政治領域,要通過變法實現民族的“自強保種”,解決民族面臨的危機。康梁也是這種觀念的實踐者,他們積極推動了變法運動。梁啟超提出的“文界革命”“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提高了文學在社會地位,是科學主義在文學領域的初步發展。
二、科學主義影響下的中國古代文論
中國古代文論的古典形態的典范之作是《四庫全書》集部下的“詩文評”。在我國古代長期的文學實踐中,一直未得到人們的重視,也沒有獨立的地位。朱自清對此有所評論,“老名字代表一個附庸的地位和一個輕蔑的聲音——詩文評在目錄里只是集部的尾巴。原來詩文本身就有些人看作雕蟲小技,那么,詩文的評更是小中之小,不足深論”。另外則是文論比較零散,存在形態比較多樣化,除了專門性論著如《文心雕龍》《詩品》等,還散見于詩話詞話、書信序跋、筆記評點之中。
(一)從20世紀初至20世紀20年代初年是中國古代文論由古典形態向現代規范形態轉變的準備期
西方科學主義的引入,促進了人們對文學的重新定位與探討。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曾把文學視為美術的一種。劉半農也在《我之文學改良觀》中,將文學視作美術之一。學者們開始以理念知識形態對文學作重新認識。
另外,當時的學者文人紛紛開始用新的視角審視我國的文學及文論。一方面,從對比的角度存在對古文論的責難。如王國維在1905年的《論新學語之輸入》中說:“抑我國人之特質,實際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質,思辨的也,科學的也。”“吾國人之所長,寧在于實踐之方面,而于理論方面則以具體的知識為滿足。至分類之事,則除迫于實踐之方面,殆不欲窮究之也。”時人紛紛認為中國古代文論的十分零散,不長于思辨,多是隨性之作。
另一方面便是積極嘗試。王國維、胡適便是其中的代表。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是運用西方科學方法對我國文學進行分析的嘗試。他借用叔本華的“悲劇”理論來解讀,認為寶玉的“玉”即“欲”,欲望是人痛苦的根源,是人發生悲劇的根源。求解脫是人生的目的。他所寫作的《紅樓夢評論》,引起后人的廣泛模仿,趨之若鶩。
胡適也以科學方法在人文主義領域里積極進行探索。他堅持用科學的方法整理國故。胡適的的研究方法是“第一,用歷史的眼光擴大國學研究范圍;第二,用系統的整理來勾勒國學研究資料;第三,用比較的研究幫助國學材料的整理與解釋”。發起于1919年,興盛于1923至1927年的“整理國故”運動與古代文論的現代形態轉變也有密切聯系。整理國故涉及到我國古代文學,也包括文論在內。1924年楊鴻烈的《中國詩學大綱》便受到了影響,他在自序中說到,用嚴密的科學方法對歷代的文章進行排列整理。
(二)我國古代文論研究極盛于20世紀20、30年代,完成了古典形態向“中國文學批評”的嬗變
這一時期的主要成就是學科體制的建立與奠基之作誕生。
(1)西方學科的設立需有三個條件,有獨特的研究對象,形成嚴密的邏輯體系,有相應的方法論。因此古代文論學科的設立的必要前提是對古代文論運用科學的方法進行分析,整理歸納形成規范體制。中國文學批評史是“伴隨著現代文學觀念的引進而產生的,以重新梳理中國古代詩文批評理論與實踐為主要目的”。
中國文學批評也即我們所說的古代文論。朱自清說過“文學批評是一個譯名,我們稱之為詩文評,與文學批評可以相當,雖然未必完全一致,我們的詩文評有它自己的發展,現在通稱為文學批評,因為這個名詞清楚些,確切些,尤其鄭重些”。
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建立也有一個發展歷程。1918年在北京大學增設了“文學概論”,之后在各個大學逐漸開設。南開大學于1925~1926年開設了“文論”課。1930年中央大學開設“文藝評論”。1931年武漢大學設立“中國文學批評史”,大夏大學設立“詩學批評”。1933年湖南大學開設“歷代文學批評”,“文藝批評”在金陵大學開設。從當時的課程介紹來看,都屬于中國文學批評史。1940年國民政府教育部對大學中文系的課程設置中,有了“文學批評”。1941年,擬《中國文學系科目表》中,出現了“中國文學批評研究”這一名稱。
(2)這一極盛時期出現了奠基之作。1927年陳中凡《中國文學批評史》, 1934年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方孝岳的《中國文學批評》,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一書雖出版較晚,但其主體是1931年在武漢大學的講稿。
這些批評史著作都體現了用科學方法整理后的體系化邏輯化的特點。知識的體系化意味著按照內在結構和聯系形成的知識整體。我國古代的批評家多是建立自己的言論,很少對文論進行綜合整理的。這一時期出現的著作,陳中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簡單勾畫了從孔子到章太炎的歷代文學批評的框架。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包攬了從周秦到北宋的歷代文學批評,構成完成的史的系統。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也是從周秦兩漢的文學批評到晚唐五代文學批評。
(3)西方學科理論是從事實中抽取,形成概論并構建理論系統,闡述學科范圍、目的、方法及基本知識。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理論也由此組成,形成了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編撰體例即著作的組織形式,對理論概念進行演繹,奠定了以后古代文論的研究路徑。
研究范式的奠定體現在,陳中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開頭兩章,即對“文學”做出界定,定義為“文學者,書寫人類之想象、感情、思想,整之以辭藻、聲律,使讀者感其興趣洋溢之作品也”。對“文學批評”界定,也是符合了當時流行的西方觀念。
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自序中說到創作緣由及目的,原先試圖編寫文學史書,轉而從文學批評史角度印證文學史上的諸多問題。編纂體例是首先根據文學批評觀念的發展變化分為三個時期,各時期中有以問題為綱,也有以批評家分。
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第一章緒言中首先探討了對文學的界定,對文學批評的界定。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目的之一是探究文學批評的真象。并在體例上采取綜合各種之長,綜合編年體,紀事本末體和紀傳體,以文學批評為核心。
朱東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緒言中對文學批評進行討論。運用新的文學觀念,形成了完整的批評史框架,把詩文詞曲小說批評都囊括其中,在范圍方面確立了正確方向。
上述著作所體現的編寫體例,基本框架及研究范圍等,形成了學術研究范式。之后的文論著作多少都受到影響。首先要對文學批評做界定。闡述著作所要研究的目的及意義。其次確定研究的范圍即研究對象,包括詩文評論,詞曲小說評論等。具體到內容可分為四大類,以時間作為主要參照,按史的順序對歷代文論的介紹闡釋;以人物為參照,把每個批評家的詩詞書法批評等集中起來對古代文論進行梳理,;以文論著作為核心,圍繞全書的內容進行分析;以重要的文論問題或概念等為核心,針對具體的問題展開討論。
在研究方法上,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學科研究由于受科學主義影響,還體現在十分重視著述的科學態度及客觀精神,注重考證實證的科學方法。郭紹虞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史》談到對古人的文學理論,努力避免主觀的成分,重在說明而不在批評,探求真象及其形成原因。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自序”中也說,“搜覽務全,銓敘務公,祛陰陽偏私之見,存歷史真實之真。”他認為在搜索資料時,主體首先應處于虛靜的狀態,以排除主觀成見,選擇材料時也要注意資料的客觀性。
史觀是貫穿這些學科史著作的重要線索。在受到科學主義及進化思潮的沖擊下,在對照西方的價值體系下,對我國文學思想價值進行重新評估,進步觀迅速成為主導。我國傳統的循環史觀及復古觀則被拋棄。郭紹虞先生在其《中國文學批評史》自序中說道,“歷史上的事實終究是進化的”。對文學進化觀的肯定在朱東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中也有所顯示,如對葛洪認為兩漢之賦勝于《毛詩》中的篇章的觀點大加贊揚。
(4)科學主義帶來的新的思維方式及理論術語,既給了我們全新的研究古代文論的視角,由此產生了一批立足我國文化傳統觀,將中西文論融合的大師。在運用中又存在一些生硬的地方,或者直接對應的成分。
王國維《人間詞話》一書采用了傳統的詩話詞話的體例格式,融合了西方的美學思想,提出了“境界說”,運用古文中詞語同時增添新的含義,顯示了其用西方的理論融合中國文論的雄厚功力,也是中西審美態度的對比。《人間詞話》則成為近代以來影響重大的著作。
朱光潛先生在建構自己的美學體系時,以中國傳統文論詞匯來對譯西方美學思想。在西方美學的框架下對現代美學的關照也是對中國古典美學的發揮。于1932年出版了《談美》一書,也即《文藝心理學》的縮寫本。
當然對于傳入中國不久的西方文論思想的運用,在一些文論著作中出現了不盡妥帖的地方,這也無可厚非。在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論北朝的文論時,借鑒了西方地理文化學派的觀點,十分強調南北地理環境對文論傾向的影響。朱東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中把唐代的文論分為兩大派,一派是“為藝術而藝術”如司空圖,殷璠等。一派為“為人生而藝術”如白居易,元稹等。
(三)20世紀30年代之后的古代文論研究
學科創立后,對古代文論的研究雖然受各時期政治社會時代因素的影響,研究路徑大致可分為三種:“第一種,沿著第一代學者的路子繼續進行資料的發掘梳理,旨在求真”:出現的著作如黃海章的《中國文學批評簡史》,劉大杰《中國文學批評史》,敏澤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復旦大學集體編寫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等;“第二種,以西方現代話語為參照,對古代文論命名分類,有兩種趨勢,一個是現成觀念的對譯,一個是以西方為他者,凸顯我國文論特征”:這是將中西文論觀念的對照運用到新階段,比較文論逐步取得了獨立的地位;“第三種,發掘古代文論話語隱含的文化邏輯關系”。綜觀在近百年來的在古代文論的研究中,科學方法所代表的科學主義仍然占上風,“求真求實”的價值取向也一直被學者們奉為圭臬。
三、對我國古代文論研究中科學主義的反思
90年代以來,面對我國文學理論出現的局面,學者開始對古代文論的研究進行反思。黨圣元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古代文論的現代遭際》中表達了對中國古代文論研究中古今中西問題的深層思考。李春青在《20世紀中國古代文論研究的意義與方法反思》中也談到了對古代文論研究的反思。
在我國,科學主義給我們帶來的西方思維及文論思想,與中國傳統思維及話語方式都存在著差異和碰撞。科學主義在使我國古代文論研究學科化、體系化、專業化的同時,卻有一些弊端。首先科學主義導致我國一改古代對文論的研究方式,研究方法及話語方式。中國傳統的文論話語體系已經崩塌,許多傳統的文論詞匯也隨之消失,如“體認”“涵泳”等。其次,在中西方文論的對照視野下,不乏一些學者在西方文論的框架下,生硬的闡釋中國古代文論的現象。我國古代文論自有其思維特征,文論多是抽象與具象的結合,通過例子來闡明理論主張。強調文論與道德的關系,重視文論與社會性及教化作用,因而少對文論本身進行探討。所要傳達的是審美體驗而不是思辨的理論。正因為中西方思想文論之間存在的異質性,才引發了一系列弊端。
科學主義僅僅是一種地方性思維,把某些區域的思維移植到另一些區域,其合理性自然受到質疑。科學主義使文論呈現概念化形態的同時,就隱含著對事物復雜性、豐富性的掩蓋。科學主義對真的價值追求,使人們忽視了善與美的價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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