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世界海權的興衰歷史中,美國取代英國稱雄大海的過程可謂是異乎尋常的平和,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19世紀堪稱是大不列顛的世紀”,自從特拉法爾加海戰擊敗了法西聯合艦隊之后,英國海軍在七大洋的優勢已經到達了不可動搖的地步。此后,英國海軍長期以來一直采用所謂的“兩強標準”,也就是說,它擁有的軍力,應該對次于英國的兩大海軍力量之和保持優勢。而支撐這一支強大海軍的,則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工業生產力、最大的商船船隊、倫敦金融區的金融服務業以及遍布全球的海軍基地和海底電纜站。當時的世界被稱為是一個處于“不列顛治下的和平”的時代,而大英帝國也得到了“日不落帝國”的盛名。
然而,到了19世紀末,隨著美國南北戰爭的結束以及德國的統一,美國與德國開始異軍突起,在國際舞臺上扮演起了日益重要的角色。1890年,美國的鋼產量已經超過了英國躍居世界第一,而且其發展勢頭方興未艾。當時,鋼鐵產量是衡量一個國家潛在軍事力量和工業化本身的標志,因此,這便意味著大英帝國的太陽已經開始過了正午時光。
繼美國之后,德國工業也超過了英國,1888年6月即位的威廉二世全面拋棄了俾斯麥首相務實的外交政策,并揭起了“世界政策”的旗幟。他認為德國若要在海外得到發展,必須擁有與英國相抗衡的海軍力量,應該從“垂死的”帝國勢力手中“重新分配”殖民地,這樣才能獲取在“陽光下的位置”。1895年,他發表了“德意志的未來在海上”之聲明,正式打響了德國大力擴展海軍的發令槍,點燃了英德海軍競賽的導火線,也成為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重要起因,最終也導致了德意志第二帝國的覆亡。
同樣的美國,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召開的華盛頓會議中,獲得了與英國同等的地位,進而最終取而代之,其中的原因究竟何在呢?
從1883年起,美國海軍開始了適用于遠洋的所謂“新海軍”之建設。到了1889年,海軍部長本杰明·特雷西又一改以往美國海軍中盛行以巡洋艦為中心的海軍建設路線,要求在美國的兩個海岸各建立一支以戰列艦為中心的艦隊,并聲稱:“我國所需要的,是一支能使我們免遭戰爭的海軍,但是,只有一支善戰的海軍才能使我們免遭戰爭。”
在美國海軍邁向藍水海軍、建立一支以戰列艦為中心爭奪海權的艦隊之際,非常值得矚目的便是如何處理與當時歐洲列強的關系,尤其是與當時“統治著波濤”的英國之間的關系。當時,美國發展海權的總體戰略有三個特點:首先,確保在美國的核心利益海域,也就是加勒比海的優勢。其次,將主要的遠洋發展目標瞄準太平洋和遠東,而且是以所謂“合作的方式”與列強周旋,其最具有代表性的政策便是“門戶開放”,而這樣的政策既不與英國主張的自由貿易經濟政策相抵觸,又是一種對抗殖民帝國壟斷、獲得貿易空間的利器。最后,美國不介入歐洲的爭端以及染指歐洲列強爭奪最為熾熱的大西洋以及非洲,這與德國明目張膽地以窮兵黷武來與英國正面對抗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雖然美國海軍在發展過程中,比較令人矚目的是不卷入大西洋和非洲的是非之地,而是耐人尋味的在太平洋地區默默發展,仿佛給人的感受是美國采取的是忍讓之策,但是,一旦事關美國視為連接其兩岸的樞紐海域,也就是加勒比海,美國便會毫不退讓,即便對手是大英帝國,即便面對的是皇家海軍。所幸的是,加勒比海對于英國而言,卻遠非事關生死的核心利益所在。
美國自從1812年美英戰爭以后,就一直與英國保持著一種友好和敵對并存的復雜關系。這期間一個非常重要的事件,就是美國借英國反對法國、西班牙對拉丁美洲的獨立運動進行干涉的時機,發表了著名的“門羅宣言”,提出了反對歐洲國家在美洲爭奪殖民地、美歐之間互不干涉等內容,并提出了“美洲是美洲人之美洲”的口號。這個被稱為門羅主義的政策成了日后長期以來美國的基本外交原則之一。它并不針對特定國家,沒有給美國樹立敵人,從國家戰略的角度來說,門羅主義為正在崛起的美國在外交上奠定了基礎。
同時,這個門羅宣言在某種意義上,也等于是宣布了美國的一種戰略目標。雖然美國當時還無力將英國也排擠出西半球,但是美國已經使得英國無法藐視自己的實力和地位了。
整個西半球中,加勒比海對于美國的海權而言可謂至關重要。圍繞著美國與英國在加勒比海的爭奪,最典型的事件便是1895—1896年間的委內瑞拉危機。在這場危機中,美國不顧英國的反對,受委內瑞拉的委托就其與英屬圭亞那的邊界問題進行仲裁。這期間,美國不惜與英國一戰而堅持自己的門羅主義國策。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奧爾尼還發表了一通被譽為宛如“20英寸大炮”的外交照會,雙方甚至到了兵戎相見的邊緣。然而,由于當時德國的氣焰更為咄咄逼人,英國只能在自己的核心利益地區之外保持克制,最終接受了仲裁。美國雖然最大限度地滿足了英國的要求,但是一旦英國接受了美國的仲裁,這也就意味著美國在美洲事務上的主導地位已經被英國所默認。
這一步一旦邁出,此后美英雙方的關系也迅速得以改善,兩國也開始相互支持,英國支持了美國在美西戰爭、巴拿馬運河等方面的立場,而美國也就布爾戰爭等問題與英國站在了一邊。到1905 年,英國西印度群島分艦隊永久性地撤出了牙買加,也就是說英國對加勒比海的海權已經徹底拱手相讓了。
美國當時在發展自己海權的過程中,始終打著維護自由貿易的旗號,這也恰恰是英國長期以來自我標榜的政策。同時,依托強大的工業實力,美國便以“利益均沾”之名,默默壯大自己的經濟力量。在這個基礎上,美國發展遠洋海軍之路也隨之打開。在馬漢海權理論的指導下,通過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等政治家卓有成效的努力,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際,美國海軍已經迅速成長為一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力量。
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四年的血戰,企圖攫取海神三叉戟的德皇威廉到頭來被自己的水兵趕下了皇位,而美國則以德國使用無限制潛艇戰來破壞海上自由航行為由參加戰爭,并且通過戰爭使自己一躍而成世界上最大的債權國,更進一步拉開了和英國的經濟差距。在戰后的巴黎和會上,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的《十四點和平原則》中重要的款項之一便是航行自由,這事實上是對于英國海軍企圖通過海上封鎖打擊敵國經濟手段的一種否定。而后,在1922年的華盛頓會議上所簽署的《限制海軍軍備條約》中,美國終于取得了同老牌海軍強國英國擁有同等實力的資格。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美國提出的民族自決口號又從根本上使得大英帝國分崩離析。從此,維持英國海上力量的經濟基礎已經被徹底地架空了。
美國并不是單純以軍事力量的優勢壓倒英國,而是用一種更為無形的力量,也就是經濟上的優勢與道義的旗號。構成海權最為基本的要素恰恰是巨大的海上貿易線,這種海上貿易能夠支撐強大的海軍,而強大的海軍則反過來保護并拓展這些貿易線路。在逐步擴大的經濟落差下,英國并不情愿但卻無可奈何地逐漸失去了海權,海神手中的三叉戟真正地交到了山姆大叔的手中。
回顧在不列顛的太陽之下美國海權的成長之路,值得研究的因素不勝枚舉。不過,最為形象的,也最能表明其精髓的,還是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那句名言,那就是——“說話溫柔,大棒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