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玉琨
我的白鶴拳師父老黃駕鶴西去已經(jīng)近二十年了。他是患煤礦工人的職業(yè)病一一塵肺病去世的,那一年他才五十五歲。不過,在同一批病友中,他是最遲一個離開人世的,這可能與他癡迷永春白鶴拳且常練不輟有關。
我有幸認識老黃是在1985年。那是我大學畢業(yè)后到福建省天湖山礦務局中學任教的第二年。當時,我癡迷武術,深愛白鶴拳,也練了一段時間,但覺得進展不大,很希望得到白鶴拳名師的指點。其時,老黃和他的一個發(fā)小老康在天湖山礦務局鉛坑礦當工人,兩人因都患上了塵肺病,同時調(diào)離井下,老黃在鉛坑礦澡堂當管理員,老康到天湖山中學食堂當師傅。在老康的引薦下,我向老黃表達了向他學習白鶴拳的愿望。
老黃對我并沒推辭,對老康卻怪他多事。然后一再交代說,在礦里,知道他會白鶴拳的,除了老康,就沒有別人了。所以,輕易不要對外人說。告誡我人前人后只要叫他“老黃”就可以了。
老黃要我把學過的白鶴拳“三戰(zhàn)”演練給他看,看完他說:“你學的是永春城關、達埔一帶的“三戰(zhàn)”,我學的是蓬壺、觀山一帶的“三戰(zhàn)”。兩者的功法、原理是一樣的,主要是步法和手法不同。具體說就是,我的“三戰(zhàn)”進退步用的不是通行的“花字踏架”,即進步時用“圈腳”,退步時用“割掃腳”;而是采用“疊步”,即進步時右腳前進小半步,左腳跟進,后退時,左腳后退小半步,右腳隨退,“座節(jié)呼氣”時手上動作不是用掌,而是用“點金拳”。你既然跟我學,那“三戰(zhàn)”就要從頭學起。
此后的半年多,我天天練習“三戰(zhàn)”。時間一長,我就有些不耐煩。老黃見狀就講了一些“大道理”:方法得當是練功的前提。凡事都要打好基礎,循序漸進,就像萬丈高樓平地起。白鶴拳最基本、最重要的功夫就是“三戰(zhàn)”,拳諺說:“要求功夫高,‘三戰(zhàn)里面找。”當然,他也講了一些“小道理”,諸如長呼短吸,嘴呼鼻吸;含胸拔背,提襠吊肚;大門要開,小門要關;起丹田落尾椎,現(xiàn)八卦落排梯(閩南話)等等。
可惜,這些大小道理我都懂。加上當時《少林寺》、《武當》、《白發(fā)魔女傳》、《霍元甲》《陳真?zhèn)鳌贰栋讼蛇^海》等電影、電視劇熱播,許多人都被“武術熱”沖昏了頭腦,我也不例外。就猜想,師父本領不過如此,或許故作高深罷了。就找了一個借口,不想再跟他學了。老黃或許明白我的心思,也不點破,只是惋惜地說:“半途而廢是很可惜的,你要想學,以后隨時可以找我。”
此后多年,我一直沒再去找老黃,也沒見過他。但我對白鶴拳的熱情不減。期間,也向其他幾個白鶴拳師學了一些。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些人其實都不如老黃,有的只是懂得吹噓,夸夸其談罷了。
我終于懷念起老黃來。到他的單位一打聽,原來他已因二期塵肺病“內(nèi)退”回老家多時了。
再見到老黃的時候,是此后兩年的一個深秋的傍晚。老黃因為病情加重,到天湖山礦務局醫(yī)院住院療養(yǎng)來了。
他與我見面的第一句話就問:“年輕人,還想練嗎?不然,我這回恐怕就要把它帶進棺材了。”我感動得連說“愿意”。
老黃這一次教拳似乎比以前“主動”多了,也許他覺得時日無多,恨不得盡快傾囊相授。而且為了讓我信服,他還主動顯示了一下功夫:腳上扎著“不丁不八”步,手上取“平手昭陽”勢,要我使勁推他。結果竟是紋絲不動。他說:“這叫‘鶴定樁,幾乎可以落地生根。”
不久,他在老家的一個徒弟來醫(yī)院看他,對我講述了老黃年輕時的一件往事。
有一次,他和老黃到三明辦事。晚上住旅社,為了省錢,兩個人合開一張床。走進房間一看,四張床已經(jīng)被五個人全占了。一看就知道是走江湖的。他們的刀槍劍戟等器械就放在屬于老黃兩人的床上。老黃請他們把器械搬一搬,他們理都不理。無奈,老黃自己動手去搬。五人中的一個大個子,二話不說,沖著老黃就是一拳。老黃用了白鶴拳的“青龍出水”(搖手),右手用“反掌擒節(jié)”,擒拿對方右拳,左手用“鶴翅掌”猛擊對方右腰。對方見狀,猛力收回右拳,并格開老黃的左掌。老黃順勢使了一招“白鶴雙彈”,對方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彈到了堆著器械的床上。這時,有一個人從后面抱住了老黃,老黃身體略下蹲,使了一招“猛開后弓”,右肘朝后猛撞來人,那人“哎呦”一聲,蹲在地上,好久站不起來。
其他三個人被老黃的勇猛和氣勢驚呆了,不知如何是好。老黃就對他們笑笑說:“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還是和為貴呀!”說完,脫下外衣,有意露出扎在腰間的用拇指粗細的鋼絲做成的軟鞭,警告那五人不要指望用器械對抗。
那五人見討不到便宜,也就乖乖地搬掉器械,讓出一張床來。彼此一夜相安無事。
老黃此次住院,到他在醫(yī)院中去世,大概有兩年半時間。他除了傳授給我白鶴拳法外,還要我學習“單枝點穴”。他說,這“單枝點穴”一是認穴,二是練指力。特別是練指力,需要持之以恒地練習。俗話說,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就是這個道理。
他還說:“‘單枝點穴采用‘不丁不八步法,左右手都可以練習,但以右手為主。左手以‘鶴翅掌在胸前護住右肘,右手則用“單枝點穴手”抵住釘在墻上的木板。同時,以意引氣,以氣發(fā)力。”他又解釋說:“‘單枝點穴手要求中指、無名指、小指微曲,食指伸直緊靠在中指末節(jié)橫紋處,拇指屈曲緊扣在虎口處。”他特別交代說:“白鶴拳的點穴閩南話說‘單枝無藥醫(yī),也就是說,點穴非死即傷。要有十二味的‘通關草內(nèi)服才能徹底復原,所以要慎之又慎。平時可以借助標有穴位的木人樁進行練習。”
老黃認為,推陳出新是一個拳派存在并發(fā)展的根本。他說,李小龍如果拘泥于詠春拳(其源頭就是永春白鶴拳)的招式,沒有創(chuàng)造出“截拳道”的話,他就不可能成為功夫巨星。其實,老黃本人就是“推陳出新”的實踐者。他練“鶴定樁”,除了傳統(tǒng)的地面站樁外,就發(fā)明了在板凳上站樁。他把“鶴定樁”分為兩步:第一步在地面站樁。兩腳開立,寬度為自身的一肩半寬,身體子午端正,兩手為“平手昭陽”,兩腿做到“內(nèi)腿收起,外腿放落”,兩腳十趾抓地,眼睛平視前方。呼吸則采用“逆腹式呼吸法”。第二步在板凳上站樁。要領與第一步類似,唯強調(diào)“起丹田,落尾椎,現(xiàn)八卦,落排梯”。板凳的規(guī)格一般為,高度一米,寬度為本人腳的長度或略寬,長度為本人一肩半寬或略長。長時間鍛煉,自然可以做到強身健體,氣定神閑,落地生根。
老黃在回顧白鶴拳的歷史時說,當年,永春武術界人士曾組成以潘世諷為主任的“閩南國術團”,赴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巡回表演獻技,開創(chuàng)了我國以武術對海外進行文化交流的先例,得到了愛國僑領陳嘉庚的贊賞和大力支持。希望有朝一日,永春白鶴拳能再現(xiàn)當年的輝煌。沒想到這成了他的遺愿。
可以告慰老黃的是,近年來,永春白鶴拳及白鶴拳文化,在永春縣的大力扶持下,有了迅猛的發(fā)展。除原有的“大羽武術館”等十幾家武術館外,在大羽村附近投資數(shù)個億的“中華武術大觀園”也正在建設之中。總共156集的有關永春白鶴拳的大型動畫片《五色羽傳奇》已完成50多集,并在“中央電視臺”第4頻道播出,效果不錯。
經(jīng)常有英國、德國、美國和東南亞等國家和地區(qū)的武術愛好者到永春來拜師學藝。臺灣武術總教練,去年也到“永春大羽武術館”方七娘塑像前祭拜,認祖歸宗。
若老黃有知,當可含笑于九泉了。
作者又及:“老黃”一輩子醉心永春白鶴拳,年輕時就跟妻子離了婚。他處世低調(diào),甚至不太愿意讓人知道他的真名“黃升柏”,且已去世近二十年,他的照片恕我無法提供。現(xiàn)提供幾張我自己的照片,算是給“老黃”傳授的技藝作個注腳:
第一張是永春白鶴拳的標志“白鶴寄腳”;第二張是“老黃”傳授“三戰(zhàn)”、“座節(jié)呼氣”時的“平手昭陽”(手上動作為“點金拳”);第三、四張是上文中提到的“白鶴雙彈”和“青龍出水”(搖手)。
(本文作者簡介:男,1963年9月出生于福建省永春縣,1984年7月畢業(yè)于福建師大中文系。現(xiàn)為永春一中高中語文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