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翰林院”里的我們這個研究所,是1970春夏之交下干校的。季康先生在干校的生活,她在《干校六記》中有生動、清淡而灑脫的記敘。一個家庭里出了人命悲劇的老太太,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能那樣沉郁而鎮靜地面對與觀察干校時期那段特殊的生活,實屬不易,非得有心靜如水的大涵養、大造化不可。胡喬木稱贊那部散文杰作“哀而不傷”,也許就有這種意思,只不過,他是站在黨的領導干部的立場上這么贊的,當政者總是希望自己的臣民以超脫釋然的態度去面對生活中的苦楚與傷痛。當然,這跟季康先生所描寫的“菜園子”勞動也多少有關,比較起來,菜園子里的勞動,在當時的干校里要算是比較輕松也比較干凈利落的活計。我想,如果李健吾寫他每天在養豬場二寸厚的爛泥堆與豬糞堆踩來踩去、艱難勞作的干校生活,那一定會有另一番筆墨。如果是一個身負“現行反革命大案”,每天天不亮就出工,天黑了才收工,還要再步行十來里路才能吃上一頓晚飯,夜里則在蚊蟲成堆的牲畜棚里難以入眠的“五一六”來寫干校生活,必更是另一番情景。
因為“清查五一六”這一場大戲實在是太離譜,進行不下去,“翰林院”的大批人馬又于1972年被撤回了北京,專門等候把“清查斗爭”告一段落,給這場騎虎難下的運動畫一個句號。談何容易!在中國,難中之難,莫過于糾偏、平反。其困難就來自要轉彎子,要下臺階,而且是要領導上、組織上轉彎子、下臺階,且不說要整個一大派清查斗爭的積極分子、主力軍在認識上的轉彎了。事情拖了足足有兩三年,總算最后歸功于中央領導的決斷與英明,“五一六大案”最后以一風吹、一筆勾銷有了個了結。不久后,研究所里業務工作也有所恢復。我等身上的“現行反革命”的包袱卸下來了,原來的職業行當也有了重操的希望,心境也就舒展平和多了,這才從文化大革命的動亂與陰影中走了出來,如像走出了煉獄。
那個時期,我們一些年輕人從干?;乇本┖?,因為原來有的宿舍,都早已被重新分配掉了,無處安家,也只能在辦公室里臨時“落腳”,這一落腳就是好幾年。而我和朱虹及兩個孩子一家人的“落腳地”就在四號樓辦公室里,與錢、楊臨時安家的七號樓辦公室相隔很近,因此,我們常去那里看望與問候。
錢、楊流落在七號樓時的那間房子只有十幾平方米,顯得特別狹窄寒磣,頗有逃難的景象,陳設簡陋之至,用磚頭與鐵板摞搭起的一個“書架”,上面主要是放了些簡單的鍋碗瓢盆與生活用品,一看就知道房間的主人是把物質生活壓縮到最低的水平。房間里占據最佳位置的是兩張臨窗的桌子,顯然是錢、楊分別伏案工作的地方,現在想來,錢鐘書的學術巨著《管錐編》恐怕有一部分就是在此一時期的這種環境中完成的。而楊季康的《堂·吉訶德》譯稿,很可能就是脫稿于七號樓的這間小屋。
在錢、楊那間絕對平民化的小房間里,我比任何時候更感到他們格外平易、親切。特別是天熱的時候,錢鐘書怕熱,往往就穿著一條短褲、一件汗衫,接待我輩,真使我覺得是到了一個平民區的鄰居家,沒有了距離。什么級別、職稱的差異,什么師道尊嚴的規格,什么學術水平、文化層次的距離,似乎一下都消失了,眼前的景象使我似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至少我覺得他們與我們都是從煉獄里走過來的,我不難理解他們。他們使我有不少感慨,而這些感慨是我不憚于向他們坦誠相告的,如果我的確想那么做的話。
在70年代末期的“翰林院”,隨著秩序的恢復,人與人的關系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某種程度上,是向文化大革命前的回歸:官復原職,所長們、黨委書記們各就各位,翰林們一一復坐,由此,上下級之間的規矩法度,尊卑長幼的次序規范又自然而然地形成再建。在此種變化中觀察人,是一種有益的事情,可以得到不少感緒與啟示。有的人又擺出了長官的威風,有的又重拾矜持之態,有的又恢復了師道尊嚴,有的則有意識地拉開了與一般人的距離,有的又飄飄欲仙了,也不知道他憑什么可以上升而為仙。有的懷著對“文化大革命”中恩恩怨怨、磕磕碰碰的不可釋解的怨結正在以自己復得的優勢還以顏色或正欲還以顏色……“冠蓋滿京華”。比起這一番“盛況”,錢、楊卻顯得“斯人獨憔悴”,他們擠在七號樓一間狹小的辦公室里默默耕耘,過著低調的平民化、群眾化的生活,甚至可以說是“與群眾打成一片”,沒有任何尊大之態,沒有任何架子尊嚴,穿著汗衫短褲與來客說家常話……我想,這是這個時期有很多年輕人、“小人物”樂于接近他們、前往拜訪的原因,他們居住在那間小房里,似乎有點像避居在菲爾奈的伏爾泰,倒具有一種強烈的親和力與吸引力,擁有了一批尊敬他們、佩服他們、親近他們的“信眾”。據我所知,一直聚集在錢、楊周圍一批的年輕人、“小人物”,大多是在這個時期與錢、楊建立“忘年交”之誼的……刻意要樹立自己權威強勢的、刻意要成為宗師的、刻意要建成自己學術王國的,到頭來都落空而去。而錢、楊在自己的流落中,卻成為了“眾望所歸”的“磁場”、“氣場”,說他們有點像“精神導師”似無不可,其中的人格品位原因是值得深思的。
使我深有感觸、深有所思的是,在這個時期的錢、楊身上,事實上存在著一種對人的悲憫之情,特別是對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愚弄,最后又被嚴重傷害的普通群眾與小人物的悲憫之情。“翰林院”有不少研究所,各個研究所的情況有所不同,以我所在的外國文學研究所而言,青年人員占很大的比例,基本上都是建國后大學畢業的,文化大革命一來,很多人都天真地按《人民日報》的社論表態行事,也算戴上了“造反派”的小帽子,其中有立場較為激進的,有較為溫和折中的,但還沒有一個像人們在反映“文革”時期的電影中所看到的造反派那樣惡狠兇殘。秀才造反,不過動動嘴皮子,舞舞筆桿子而已。我想,這個研究所的“造反派”,恐怕都是王德一那種類型,實際上毫無政治頭腦,全憑概念與詞語來理解“文化大革命”,按著報紙上的曲調跳舞,但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最后階段,全都被當作“五一六”成為了革命清查的對象,異常沉重的“現行反革命”政治包袱一背就是好幾年。這一個過程錢、楊都看在眼里,而且,又有身邊的王德一作為參照,因此,他們對于倒了霉的這一大派群眾從未有過疏遠、劃清界線之態,更沒有像有些人那樣“老當益壯”,在“清查五一六”斗爭中“煥發革命的青春”。錢、楊有家回不了而到處流落的過程,正是這一大批群眾苦等“落實政策”、精神備受煎熬的時期。錢、楊以高度涵養、含蓄內斂、而從不顯于言詞的方式,對待這批人的寬厚、善意與理解的態度正是他們悲天憫人情懷的自然流露。既像基督精神,也像佛家慈悲。這就是當時一批年輕人、“小人物”真正把他們視為值得親近的慈祥長者的原因。我雖不敢說人人都有此感受,至少我與朱虹是深有所感的,這里,還有一件事,我們永志難忘:
一次,我們家因額外開支經濟上一時告急,楊先生得知便主動支援我們幾百元。后來,又一天,一位經常在錢、楊身邊行走、替他們辦些瑣事的青年同志,遞給我一個小紙包,里面有20元人民幣,他對我說:“這是錢先生、楊先生要我交給你和朱虹的,補貼你們的家用,還要你們收下就是,什么道謝的話以后都不要講?!惫Ь床蝗鐝拿?,我懷著深切的感激之情收下了。那個時期,我與朱虹承擔著贍養兩個孩子與雙方父母的義務,兩人的工資加起來只有一百三四十元,由于業務斷了路,沒有半點稿費收入,生活的確相當清苦,錢、楊這一接濟,真是“雪中送炭”,使我們倍感溫暖……沒有想到,到了第二個月,那位同志又照例遞給我一個小紙包……然后,第三個月,第四個月……而且我也獲知,研究所里每月不落地從錢、楊那里得到接濟的竟有十多個人,基本上都是處境倒霉、生活拮據的青年人、“小人物”。這就是說,錢、楊兩人每月的工資,大部分都用于接濟施舍了,而且至少堅持了好幾年,如同一項固定的“制度”……從“十年浩劫”的煉獄里走出來,如此悲憫,如此退讓,如此寬厚慈祥,如此菩薩心腸,這是我在“翰林院”所見到的唯一一例。
十一
從1976年以后,人們看到了錢、楊生活中“苦盡甘來”的轉機,尚在流落于七號樓的斗室之中的后期,就已經有《毛選》翻譯委員會的要員不止一次來訪了。事情很簡單,《毛選》的英譯工作又重起爐灶,缺了錢鐘書這名匠師實在不行。作為國家頂級技術專家重新被啟用,這才真正意味著錢鐘書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業務上真正走出了“十年浩劫”的沉重陰影。領導的重視、地位的提高,必然帶來生活待遇的改善。
1977年1月,錢、楊得到了三里河高級寓所的鑰匙,從此,錢、楊才脫離流落生活的尷尬。范圍不大的三里河高級宿舍區直屬國務院,由一幢幢小洋房組成,聚居著一些高層次的特殊人士。在“翰林院”里得到此待遇的僅有二人,一是偉大領袖曾經有話在先的“大儒”俞平伯,另一個就是錢氏。他們的待遇規格顯然高于“翰林院”任何研究所的學術行政首長,更不用說高于任何其他的“翰林”名士了。這件事,在當時真給人以“矮子方陣里出了一個高人”的印象,使人似乎感到有一棵參天大樹拔地而起。對此,崇羨者有之,紅眼者、側目而視者自然也不會少。當時,我這樣想,以后再也不會見到穿著汗衫(甚至光著赤膊)與短褲見客的錢鐘書了。
1978年,中國派學術代表團出席在意大利召開的歐洲漢學家會議,代表團成員均為國內國學精英,錢鐘書當然是成員之一。1979年,胡喬木入主后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又組學術代表團訪問美國,拿出來的陣容是當時“翰林院”的“頂尖級”,錢鐘書仍是成員之一。1980年,錢鐘書個人又應邀對日本進行學術訪問。這是錢鐘書建國后惟有的三次出行,次數雖僅為三,但非同小可,比起在國內外飛來飛去的名士學者如家常便飯般的學術訪問,其質量顯然有天壤之別。對于錢鐘書而言,它們就像烏爾姆、奧斯特里茲與耶拿三大戰役對于拿破侖一樣,奠定他簡直是名揚環球的赫赫名聲。錢鐘書這三大“戰役”的戰場不過是學術演講會、學術座談會以及接受記者采訪之類的活動,而其獨門的本領則是英、德、意、法幾國語言并用、妙語連珠、旁征博引、信手拈來。雖然他這種功力與絕技早在《談藝錄》中已有展示,但而今卻不是尚容思索與查閱的伏案功夫,而是面對濟濟一堂的跨國學術精英,必須即席而發,脫口而出。于是,人們就親眼目睹了一個博聞強記,過目不忘,出口成章,妙趣橫生的奇才,他是如此奇特罕見,曠世難逢,稱之為天才亦不過分。關于錢氏學訪的概況與花絮,那時的國內媒體尚不發達,何況,建國后也沒有大肆報道文人學者風采的傳統,這些記述只能見于海外報刊雜志與后來出版的錢鐘書傳記。其中美籍華裔學者、紐約大學歷史學博士湯晏的《錢鐘書傳》,對錢氏的出行記敘其詳,錢氏的風度才學讀來使人頗有孔明出使東吳,面對一堂名士、語驚四座之感。
錢氏在國外的才學大展示、大出彩,無疑首先給中國社會科學院長了臉。當時,這塊牌子新掛上不久,外國人誰認識你這塊招牌?如果有所注意的話,那是由于院長是胡喬木,因為國外的“中國通”都知道他是中共的第一號“筆桿子”,也是宣傳文化戰線的重要領導人,而今又出現了一個錢鐘書,他這么一個學術奇才就是屬于這個單位的,豈不能令人對這么一個單位格外關注?當然,不言而喻,在當局者看來,錢鐘書也為國“爭了光”。新中國竟有這樣一個曠世難逢的飽學之士,而且是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之后,這不正說明了社會主義制度的無比優越性?而在我這么一個本“翰林院”臺下的晚輩觀眾看來,錢氏是從此成為了可以對外開放的“國士”、“國寶”(要知道,有的“國士”、“國寶”是不公開的,如“兩彈之父”鄧稼先),成為了我國的第一號大放異彩的“學術櫥窗”,足以引起外界學林的驚羨。我還認為,這實際上是錢鐘書于1983年被任命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一職的一個主要原因,這件事胡喬木做得很高明。有了他與錢鐘書,“翰林院”的“中國社會主義的特色”與國際高標準的學術品位兩者盡顯無余矣!
幾乎在錢鐘書幾次出行的同時,他的《管錐編》分卷陸續出版了,又構成中國學術界的一件大事,此書以其海洋般浩瀚的旁征博引與學術訊息而被公認為一部劃時代的巨著。由此,錢鐘書也奠定了中國的國學大師第一人、西學大師第一人的雙重頂級地位。而后,他幾十年前的舊作《圍城》搬上熒屏并大獲成功,錢式的雋永與幽默進入了十幾億人口大國的尋常百姓家并得到了欣賞。他關于婚姻圍城、城里人城外人沖進沖出的妙語,已經在中國人的現實生活中被廣泛地“普及化”,其被引用概率之大,也許僅次于薩特關于“自我選擇”的名言。
與錢鐘書一樣,從7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的十幾年時間里,楊季康也有了特別令人矚目的業績。在搬入三里河新居前不久,她居然在七號樓那間斗室中,完成了她的巨譯《堂·吉訶德》,這部作品本身的重要分量與譯作精湛嫻熟的“化術”,使得譯者原來的流浪漢體小說的譯著總體就更為錦上添花,又大大提升了一個層次。它出版后不久,即得到西班牙卡洛斯國王來華時頒發的獎章,顯著地提高了楊作為翻譯家的聲望與地位,從中國譯界為數不多的名家高手中更加脫穎而出,格外耀眼。接著,她的《干校六記》也是大獲成功,甚至膾炙人口,成為中國散文中的一本堪稱杰作的書。在“翰林院”呆久了的人,習慣于審視、估量、評價一個個前人在文化思想史上的分量、地位與影響。面對錢、楊創下的這些業績,我等亦不難預見他們肯定將進入20世紀中國學術文化不朽者的行列,而且必然定位于第一流人物之中。
錢、楊在學林的凸顯崛起,難免不在周邊地帶引起種種反應。眼見錢、楊長足進展,大大地拉開了與同輩翰林在業績上的差距,哪能叫人熟視無睹、無動于衷、樂觀其成?要知道人人都關心自己現時的作為、成就與將來在文化學術史上的坐席,要知道,在一個大鍋飯平均主義的時代,紅眼病與酸葡萄心理是普遍存在的,并不因為層次地位較高、甚至并不因有“德高望重”之譽就自然有免疫力,即使我當時很孤陋寡聞,交往活動甚有局限,也不難感到,在錢、楊的同輩中,在高級翰林的層次里,若有若無地存在著一種針對著錢、楊的“冷氣”,或對他們的進展有意視而不見,或刻意不置一詞,或偶露譏誚,或明確貶損……
在學術界,學術業績是“硬通貨”,是“硬道理”。錢、楊正是以其輝煌的學術業績,在對青年一代學人保持巨大的吸引力、感召力,甚至造成了真正的學術文化崇拜。就我在“翰林院”里的切身感受,青年一代學人都樂于聚攏在他們周圍,就像鐵屑鐵粉被吸附在一大塊磁鐵上,有的為他們跑圖書館借書,有的為他們核對材料、看校樣,有的為他們換煤氣罐,有的為他們做通訊聯絡工作,有的為他們跑腿出力……不管怎么說,他們在三里河的寓所成為了一個有形無形的中心,這是某些以一己之權威與地位、有志于惟我獨尊的高層學術人物可望而不可及的。特別是錢鐘書的論著作品被各個不同出版社爭相出版后,《管錐編》更是成為不少青年學者通達學術殿堂的“必由之路”,僅在“翰林院”里,讀《管錐編》已成為要顯示自我屬高學術層次的人士之中的一種時尚,以《管錐編》為由,前往請教、拜見、論學者比比皆是,以《管錐編》的內容為題撰文立說來獲取學術名聲的亦不鮮見?!偠灾?,錢、楊成為了人們學術景仰、學術朝圣的對象,他們所享受的那種巨大的學術榮光在學術文化史上實不多見。
在這一片耀眼光圈的籠罩下,我所見到的錢、楊仍然在各個方面保持著低調與謙讓。在錢氏三次成功出行之后,請錢、楊出國講學訪問的邀請信如雪片一般陸續來到,規格與待遇都很高,但錢、楊都婉言拒絕,一一退讓,以至錢鐘書上述三次出行竟成為了“絕響”……他被任命為“副院長”后,我們從未聽說過他如何到任視事,從未聽他打過一次官腔,從未聽他講過一句官話,他仍然保持著平頭百姓的姿態,平民知識分子的本色。他不僅有“大隱隱于朝”的清高,而且有“大隱隱于榮”的平易,在整個“翰林院”里,有此種境界、此種風度的,我只見惟錢、楊而已……在他們三里河的高級公寓里,一切陳設仍然簡單而樸素,沒有大書柜,只有兩個不及人高的小書架,墻上沒有名人字畫與任何條幅,對前往拜訪的晚輩他們仍平易而親切,甚至對有的年輕人稱兄道弟,禮稱“××才子吾兄”;每出版一種書,他們就送給我們一本,寫給我們夫婦的題簽不是“鳴虹儷覽”就是“鳴虹惠存”,親切地把我們當自家的后輩晚生……
在顯榮中而平易,居廟堂之上而非“廟堂”,這是錢、楊作為平民知識分子的精氣神,而這種正氣在他們為人中的一個重要的表現,就是對青年人、對小人物、對“翰林院”中低層知識分子的關注、支持與鼓勵。允許我這里借用《圍城》中唐曉芙的一個用詞來說,那就是對“弱小民族”的“贊助”。
無庸諱言,在“翰林院”里既有政治職務上的等級,也有學術資格上的等級,青年學子要在學術階梯上一級一級向上爬登,的確甚為艱難。比我先入院的“師哥輩”,有不少人在階梯最低一級上一呆就是七八年,沒有“動窩”。我輩即使年已半百,學有所成,名揚士林,但在雙重的長輩層面之前,仍然是“小字輩”、“年輕人”。敝人雖然勤奮有加,在學術舞臺上也算露臉較早,也算有所作為,但在古稀之年的今天回顧起來,個中當“小媳婦”、當“小字輩”的辛酸實不為少……說實話,幾十年走過來的歷史,常使人感到的是一片險惡與冰冷,使人真正感到心里暖乎乎的只有對那么幾個前輩“翰林”的回憶,除了蔡儀、李健吾與朱光潛,就是錢、楊了。這里,我只舉兩個例子:
我們的《法國文學史》上冊于1979年問世后,頗得外界關注與好評,在“翰林院”里,也有李健吾先生的熱情贊許,但我也明確感到有陣陣冷風從背后襲來,甚至感到有人在使絆子,有人在暗中拆臺,惟恐中冊得以問世。因此,1981年,在中冊付印的前夕,我為了作為晚輩學生向錢鐘書交一份“作業”,也為了得到一種堅強有力的支持,特將中冊一篇約五萬字的概論與部分重要章節交給他審閱。僅三四天后,他即給我寫了一封回信,使我深受鼓舞,倍感溫暖。這是我所保存的唯一一份完整的錢氏手札,20多年來,我從未公開見示于人,因為我不愿把錢氏的手札當作我個人的學術通行證。我相信“存在決定本質”之說,自己的學術本質之品級只能靠自己的學術存在、自己的學術業績來證明,而不應靠任何鑒定與評價,但到今天,錢氏去世將近十年,而我也到了寫回憶錄的年齡與時候,自己好歹“就這么一堆”了,不至于由于任何評價鑒定而有所增減,故將該信全文抄錄如下,以見錢公當年“贊助弱小民族”的好心:
鳴九同志:
《法國文學史》尊稿,遵約于今晨起細讀,《概論》各章,至晚完畢。敘述扼要,文筆清楚樸實(不弄筆頭、嵌詞藻)。而且以我外行看來,言之有物,語之有據,極見功力。已超越老輩“專家”所作《述要》,可佩可喜。
我是外行,又無書籍,只好提些粗淺意見,或推敲文學。好在你是“大海不涓細流”。
茲奉還,即致敬禮!
虹均此候。
錢鐘書上
星期三晚
1981年,我赴法國作學術訪問,回國后寫了20多篇文章,陸續發表于《讀書》雜志與《文匯月刊》,在這個過程中,我同樣感到“墻內開花墻外香”的無奈,外面讀書界對這些文章的反應是稱道與關注,但在“翰林院”里,我同樣感到“寒氣逼人”,一位前輩學術權威不作任何肯定,卻單挑出《與薩特、西蒙娜·德·波伏瓦在一起》一文(此文在當時影響甚大)責備我說:在文章中為什么把同行的同志稱為“君”,“對你使用五四時期這種舊稱呼,同志們很有意見”。當時,看那嚴肅的架勢,我本以為對方會提出什么有分量的學術意見,沒想到竟這么“在雞蛋里面挑骨頭”,我既感到憐憫,又感到寒心。1983年那些文章結集為《巴黎對話錄》與《巴黎散記》兩書出版時,我在“前言”中寫有這么一句話:“既然有長期對外文化交流經驗的權威、學者由于這種或那種原因還沒有做這一工作,我也就不妨先拋磚引玉了”,這多少與上述情況有關,帶一點針對性,同時也表白我自己不過是一個“種菜園子”的人,不值得他人“認真對待”。兩書出版后,我都敬贈給了錢、楊,作為學生晚輩的“匯報”,很快我就得到他們的回信。全信如下:
鳴九同志:
承惠寄大著并附信都收到,謝謝。假如你拋出一塊小磚,肯定會引來大堆的磚頭瓦片,但是珠玉在前,磚就不敢出來了!一笑。
貴恙想已痊愈,尊體想已康復,天氣酷熱,希望你和朱虹同志都多多保重,專此復謝,即問近好,朱虹同志均此。
楊絳八月十三日 鐘書同候
“珠”顆“玉”片早在刊物上零星發出光彩,現在串珠成圈,聚玉成盤,合在一起,更可寶貴。
錢鐘書
他們信中一些意見,是對我前言中的那幾句話而說的,使我感到莫大的撫慰與鼓勵。
我這些年來在荊棘叢生的道路上,在卑鄙、露骨的攻擊與冷酷無情打壓下,之所以還有勇氣繼續前行,還有力量奮發抗爭,實與錢、楊的善意、理解、支持與鼓勵是分不開的。至于我前言那幾句“麥芒”對“針尖”的話無意之中又得罪另一個前輩權威,致使我被否掉了“博導”資格,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誰說學界全都文質彬彬,溫文爾雅?誰說學術界不險惡?正是在這種有時像“叢林”的環境中,我覺得公正與正義的體現者,的確寶貴如金。
十二
有志于寫中國散文史的人將不難發現,楊季康的《我們仨》是一部百年難遇的絕作,特別是《我們失散在古驛道上》一章,語言純凈透明、凝練含蓄,達“點煩”術的極至,構思穎奇,意境悠深,很具表現主義的奧妙,中西絕藝合璧,表現出一家人“在古驛道上”這一人生的大悲極悲。
人生而必死,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本是自然的必由,人世的常情。但相依為命的一家人,最后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就不能不說是自然的逆反、命運的虧待了,因而倍顯凄涼,格外給人以悲愴之感,而這偏偏卻發生在中國20世紀知識界第一精英家庭的身上,令人扼腕嘆息。
1997年,送走了獨女錢媛。1998年12月以“一切從簡”方式、在寥寥極少幾個友人的陪同下,又送走了錢鐘書。楊季康回到自己三里河的寓所,她發出了足以令人凄然淚下的心聲:“我們仨失散了,家就沒有了”,“三里河只是我的客?!薄?/p>
眼見一個將近九十歲高齡的老人,從此將獨自承受著喪失親人的哀痛與凄清孤寂的生活,的確令人深深同情,并難免使人有幾分擔心、幾分憂郁……但是,我們很快就看到,她生活在對“我們仨”充實而豐富的回憶中,從記憶中汲取了充沛的精神力量,以驚人的堅毅,像西西弗斯一樣推石上山而不止,用心血寫出了《我們仨》與一系列散文佳作,以不斷開拓的精神又譯出了古希臘哲人的名著……這個瘦弱矮小的老太太真不簡單,她的性格原來是這么堅韌,她的身姿原來這么高大……這是一個值得尊崇的老人,是一種值得敬仰的人生,一種世上難見,世人應該倍加珍視、倍加呵護的夕陽景觀……
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個在孤寂中挺立勞作的老人,卻一而再遭到欺負與虧待……她優秀的譯本《堂·吉訶德》遭到不公正的圍攻,就是突出的事例。
在一個人文精神明顯失落、人文大家甚為罕見、人文財富并不富饒的國度,對于人文精英、人文佳品不是更應該倍加珍視、倍加尊重、倍加理解、倍加呵護嗎?但愿世人、特別是精神文化領域的人們都有此共識,但愿不要有煮豆燃豆萁之劣行挫傷人文的元氣、損壞人文的氣場,糟踐人文的勞績,如果劣行屢屢操演,肆虐無阻,那么,我不禁想問,我們的希望在哪里?
(選自《翰林院內外》/柳鳴九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