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盤棋：17歲，背著相機進入渣滓洞

陳小波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1月30日，山城重慶解放。

就在重慶解放前3天，11月27日，地處重慶市西北郊的歌樂山發生慘絕人寰的屠殺—180多名關押在重慶渣滓洞集中營的革命志士被國民黨殺害。

至今在歌樂山烈士陵園仍存有一份《密殺令》， 命令寫在4張普通公文紙上，每頁10行（原件無標點）：

奉令，密裁匪謀三十名一案，遵照指示，會同二處二課長雷天元同志、警衛組……執行布置與準備：一、擬設挖坑組由警衛組派六名，本區派警衛二名，以出公差名義攜帶行李，事前不告之其任務……六、執行步驟擬以新設立第三看守所名義……訊明正身，制作筆錄，并簽名（此一字無法辨認）提至刑場槍斃……

《密殺令》周詳地布置“挖坑組”、“執行組”、“任務以出公差名義”等具體事項。文后還有相關人員事后領賞的批示。

從手稿可以看出，大屠殺計劃是由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1946年8月前稱軍統局，之后正式更名為國防部保密局）與西南長官公署兩個機構共同謀劃的。簽署人為雷天元（西南長官公署二處二課行動課長）、龍學淵（保密局二科行動科長），簽署時間是1949年11月7日。

大屠殺地點在歌樂山麓的渣滓洞集中營內。這座集中營三面靠山，一面是溝，位置隱蔽。周圍盡是荒山野草，警戒森嚴。

血腥殺戮

11月27日下午4時，解放軍的槍炮聲已經傳到歌樂山麓，國民黨開始屠殺被關押人員。劊子手以“馬上轉移，要辦移交”為名，突然將渣滓洞中所有男女牢犯全部趕到樓下的牢房，鎖上門，用機槍、卡賓槍掃射，并在屠殺后澆上汽油焚尸，燒毀牢房。

敵人在渣滓洞屠殺時，烈士們用自己的身軀堵住牢門擋住敵人的掃射，在劊子手縱火焚燒渣滓洞時，30名未中彈或受輕傷的難友，從血泊中掙扎逃出，沖到圍墻缺口突圍時，被劊子手發現，又有十幾人被槍殺，最后有15人（包含兩位小孩）脫險。

歌樂山下的這場悲劇，實際上開始于1949年9月，結束于11月29日，殉難者達300余人。僅11月27日，渣滓洞共有180多人遇難。這期間已查明之死者，包括江竹筠（1920～1949）等共產黨人，也有愛國將領楊虎城（1893～1949），張學良將軍的舊部曾任國民黨軍長的黃顯聲（1896～1949），前同濟大學校長、著名科學家周均時（1892～1949），前重慶新蜀報社社長王白與（1902～1949）及其他不少文化界、新聞界人士和青年學生。

而在與渣滓洞集中營同樣發生屠殺的白公館，看守班長楊欽典最終倒戈，站在正義的一邊，打開牢門放走里面關押的最后19人（包括2名兒童）。

煉獄之景

重慶解放初期，如何處理渣滓洞慘案成為最重要的事情：事態怎么解決？烈士遺體怎么處理？

1949年12月7日，一個陰天的下午，第二野戰軍第三兵團司令員陳錫聯（1915～1999）帶人來到磁器口歌樂山下剛被打開幾天的人間地獄—渣滓洞。國民黨特工盤踞這里10年之久，從來不讓外人進入這片“特區”。陳錫聯帶來的人中，有一名年輕戰士，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他手里拿著一臺相機。他就是17歲的攝影記者時盤棋（1932～），也是第一個進入重慶的軍事攝影記者。

16歲開始當兵，時盤棋雖然也經歷了一些戰斗場面，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在這里看見的將是怎樣一個“人間地獄”。

時盤棋瞬間被驚著了：一片被燒毀的房子，被高高的白墻圍著，周圍是崗亭和碉堡。透過一段倒塌的圍墻，他看到不大的院壩里到處是遺體，血跡未干，硝煙猶存，空氣中濃濃的血腥味讓他感到喘息困難。

這種慘烈的場面讓年輕的時盤棋感到恐懼：牢房里的尸體，頭和手腳都燒成灰燼，只剩一塊塊軀體，好像一段段烏黑的木炭。從尸體殘骸的姿態可以看出被害者生前掙扎及互相攙扶的樣子。院子周圍，有群眾正在挖出烈士遺體并為他們裹上白布。

時盤棋害怕之極且憤怒之極，他滿腔怒火，不停地用袖管擦去淚水，又不停地拍攝。拍到最后，恐懼全無，只有悲憤和仇恨。

1949年12月11日，時盤棋在特務頭子戴笠的公館“戴公祠”的花園里，拍攝了挖掘楊虎城將軍遺體的過程。楊虎城及其次子楊拯中是在1949年9月被殺害的，同時遇害的還有其秘書宋綺云夫婦和他們8歲的兒子宋振中（被關押期間被難友們稱為“小蘿卜頭”）。在戴公祠的一間警衛室里，工人敲開了三合土，露出遺體的時候，發現他們的骨頭和肉都分開了。

危險的拍攝

1949年12月，山城重慶，人們可以看到一個穿著肥大軍裝拿著相機的小戰士，從幾十里外的地方，坐很遠的公車到歌樂山，拍完照片再回軍管會。一個多月中，時盤棋5次來到歌樂山。衛生員每次出門都給時盤棋身上灑消毒水，可每次拍回來，他身上依然全是臭味。

年輕的時盤棋并不知道拍攝的照片作何用途，但信念告訴他：這件事必須記錄下來。

說起危險，時盤棋講了一件小事：那年12月7日，他隨陳錫聯一起到渣滓洞時，無意中喊了一聲：“陳司令員！”陳錫聯立刻小聲阻止：“別叫，這有很多特務。”后來他聽說，那段時間陳司令員曾兩次被特務打“黑槍”。

時盤棋克服了今天無法想象的困難，冒著生命危險拍攝了渣滓洞慘案的50多幅照片。后來很多人提起這次拍攝，都問他怕不怕。時盤棋每次都回答：“不怕！拍攝這些照片既是任務又是情感。我如同面對自己親人遇害一樣，用情感拍攝，早不怕了。”

公之于眾

時盤棋拍攝的渣滓洞、白公館照片，除當時重慶市各界追悼楊虎城將軍暨被難烈士籌委會編輯的《如此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注]小冊子用過外，很少公開發表。但時盤棋走到哪里都忘不了這件事，一直關注有關渣滓洞的各種消息。幾十年來，他一想起1949年的重慶渣滓洞，就會想：“這里和我有關！”

1950～1955年，作為軍事攝影記者，時盤棋記錄過剿匪、土改、成渝鐵路、康藏公路、入朝作戰等一系列新中國歷史上的重要事件，并于1955年轉業進入新華社攝影部當記者。

1961年，小說《紅巖》第一次出版，其基本情節以“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集中營”為原型。作者羅廣斌、楊益言、劉德彬都是重慶渣滓洞、白公館集中營的幸存者，他們親身經歷了黎明前血與火的考驗，目睹了許多革命烈士壯烈犧牲的場面。《紅巖》一下勾起時盤棋心中的波瀾，他馬上動筆寫下拍攝回憶，在《天津日報》《大公報》上發表。時任新華社攝影部編輯的葛力群（1928～）看到文章后，立刻找到時盤棋，將他拍攝的渣滓洞、白公館屠殺后現場的照片編輯發稿。1963年1月，新華社第一次公開播發這些照片。

后來，時盤棋將一部分照片給了重慶歌樂山革命烈士紀念館。1996年，這里舉辦《紅巖魂》展覽全國巡展。館長厲華拉著時盤棋的手說：“沒有您拍的這些照片，我們這個展覽就搞不成。”

這幾十年，總有人建議時盤棋和紀念館談談作品版權稿費問題。時盤棋說：“我覺得這個問題連想都不該想！烈士們為了我們的今天犧牲了，這個展覽幾千萬人觀看，我的照片起到了教育作用，這比給我多少錢都重要！我應該感謝紀念館才對。”

17歲進入渣滓洞和白公館，時盤棋覺得是他一生中受影響最大的事情，在形成信仰和人生觀上起到不可磨滅的作用。那是他職業生涯中最難受、最感動、最驚心動魄的經歷，沒齒不忘。

渣滓洞和白公館的照片也教育著時盤棋自己。后來的歲月里，他受過委屈，有不順利、不順心的時候，他總會把自己的處境和那些曾身處囹圄的先烈們相比：“他們為了信仰，為了人民，連生命都獻出了，我這些委屈算得了什么？”

我曾在2008年采訪時盤棋老人，他這樣回憶自己一生的新華社記者生涯：共和國走過了艱巨歷程，新聞攝影也走過了坎坷歷程。我們是從年輕起就立志要永遠跟著黨走的。黨的路線錯了，我們也不可避免或不由自主地會走彎路。世界上沒有那么直的路。道路雖然曲折，彎路總會有，但都是過程。攝影記者應該擁有記錄精神，不論在任何環境下，都應該如實記錄身邊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