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有信

葉林生

貞觀六年末，咸陽城外出了件稀奇事：有戶姓曲的窮人家，兒子曲穗犯事被官府判為死罪，本已押往長安問斬，誰知這天突然又好好地回來了。

曲穗年方十九，半年前與村姑閔秋成婚。成婚的那天晚上，一個地痞借“鬧洞房”調戲閔秋，行為極其過分。曲穗忍無可忍上前阻止，混亂中失手將地痞誤傷致死，當晚就被官府以殺人罪抓走。出事以后，母親荀氏思兒成疾，整日以淚洗面，如今看到兒子回來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曲穗用雙手輕輕抹去娘的眼淚，說：“娘，是真的，我真的回來啦。”他告訴娘，是皇上親自審核案件時，開恩下了一道圣旨，把和他一起關押在長安大理寺監獄的幾十個死囚都放回了家。

這真是劫后余生。一家人歡天喜地，在母親荀氏的主持下，曲穗和閔秋這才圓房。只是曲穗時常露出不安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日子過得很快，不覺間冬去春來，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近日來，母親荀氏心生郁悶：曲穗和閔秋圓房已經大半年了，怎么至今閔秋的肚子還不見動靜？她實在憋不住了，有一天就拉過閔秋的手，和顏悅色地問道：“穗兒在房中對你可好？”

閔秋雙頰微微一紅，遲疑著點了點頭說：“好。”

荀氏笑著：“那你這肚中，為何至今未曾有喜呀？”

“娘，我……”閔秋欲言又止，黯然低下頭。

見閔秋面有難色，荀氏越發覺得蹊蹺，便細細追問。半晌，閔秋的臉上流下了一串淚珠兒，聲音細如落針：“曲穗他……他從未與我同床……”

啊？怎么會這樣？荀氏叫來曲穗，想問個究竟。誰知問了半晌，曲穗總是答非所問，閃爍其詞。

曲穗有個弟弟，名叫曲谷，只比曲穗小一歲，生得和曲穗頗有幾分相像。當得知哥哥如此怠慢嫂嫂時，他氣得又是瞪眼又是跺腳：“哥哥，你莫不是心上有了別人，嫌棄嫂嫂了？難怪你這些日子一直魂不守舍的，原來良心被狗吃了啊！”說罷，抄起一根棒子就要上前打哥哥。

見曲穗仍然支支吾吾，荀氏更是氣，對曲穗說：“閔秋是個好媳婦呀，自從你被抓走，她一天都沒離開過我。她說她生是曲家的人，死也是曲家的鬼，要替你孝敬娘一輩子……可你為何這樣對她？今天你要不說個明白，我就死給你看……”話沒說完，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曲穗“撲通”跪在荀氏面前，泣不成聲：“娘，我說……”

原來，皇上的那道圣旨只是下令把曲穗等幾十個死囚放回家團聚，但必須在來年秋后自行返回長安領死。曲穗剛回家與家人團聚時，沒忍心道出實情。之所以一直不與閔秋同床，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與閔秋雖然拜了天地，但還未有夫妻之實，他要留給閔秋一個完整的身子，以便日后能改嫁。

聞聽此言，一家人如五雷轟頂，目瞪口呆。

半晌后，曲谷問：“哥，你能回家團聚，當初是否有過請求？”曲穗搖搖頭說：“沒有，自從被關進死牢的那一天，我就認命了，哪想到還能放回家與你們團聚呢。”

“那，你被放出死牢回家的時候，朝廷有沒有派人監管？”

曲穗又搖了搖頭：“沒有，當時只是有官差照著名單宣讀了一遍，說皇上有旨，放我們回家團聚，并于來年的秋后各自返回長安報到受斬，然后，獄卒就直接打開監門讓我們走了。那幾十號死囚來自四方，也互不相識，出獄之后就各奔東西，四散而去。”

曲谷說：“既是這樣，想必死囚們早已魚歸大海，消失無蹤，官差也根本就不會指望你們回去，你何必還要自投羅網返回去送死，豈不太傻了嗎？”

曲穗搖了搖頭：“這些我都知道，也早已思量再三。身為死囚，皇上下旨放我回家團聚，既是給了一段重新做人的時間，也是一種誠信的約定，我自當感恩回報，信守約定才對啊。”說罷再次跪在母親的面前，“娘，從小您就教兒做人處事要守信，兒自當終生銘記。兒很快要返回長安受死，恕兒不能為您盡孝了。”

荀氏摟著曲穗淚如泉涌：“兒啊，自從你被判為死罪，娘就知道你定死無疑了，如今皇上開恩放你回家團聚，娘已經感激上蒼。只是眼看你又要返回受死，娘心里實在難受……何去何從，你……你自作主張吧。”

兩天后的一個夜晚，曲穗趁家人熟睡之際，離開家動身前往長安。

趕了幾天路，曲穗又累又餓，見天色不早，正好前面路邊有家“盛記客棧”，就走了進去。店家一看他就迎了上來：“客官你來了？是來取行李的嗎？”

聽這一問，曲穗頓時愣住了：“行李？什么行李？”

此時，店主的女兒笑盈盈地端上一碗茶來：“客官真會說笑，昨晚你明明在這里住店的。”說著，從柜臺下取出一個袋囊，雙手遞到曲穗的面前，“這是今天早上你匆忙離店時落下的，我收拾房間時發現的。”

曲穗很是疑惑，接過那袋囊仔細一看，竟是弟弟曲谷的。他猛然明白了，昨晚定是弟弟在此住店，由于弟弟與自己長得太像，而被店主一家弄混了。曲谷不好好待在家里，出來干什么？是了！想必曲谷此行是去監獄，想要冒名代替自己受死。當下，曲穗再也顧不上住店，連夜趕路直奔長安大理寺監獄。

到了監獄一看，曲谷果然自稱曲穗，已被當成返回的死囚收監候斬。曲穗又氣又急，趕緊打點牢頭，進入大牢問弟弟為何要這樣做。

曲谷說：“哥哥是家中長子，自古養老送終，長子為先，娘怎能沒有你？哥哥與嫂嫂從小青梅竹馬，如今拜過天地卻未行夫妻之實，怎能讓你們生死相隔？更何況，娘還指望著你和嫂嫂為曲家傳宗接代呢。弟弟我光棍一個，無牽無掛，替哥哥受死又有何妨。”

曲穗連連搖頭：“休要胡說！哥哥本是死囚，理當自己受死，怎可由弟弟來頂替！”他大呼獄卒，叫來官差申明真相。

聽他這一番述說，官差頓時愣住了。去年他奉旨將監獄里的幾十名死囚全部放走時，根本就沒指望這些死囚還能回來。可是自今年入秋后，那幾十名死囚一個不少地都返回了，這已讓他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眼前竟然還出現了這對兄弟冒名頂替、爭相投監受死的情形，這可是有史以來從未見過的奇事啊。由于官差一時難辨真假，只好先將兄弟兩人同押一監，隨后將此事稟報了朝廷。

一夜無眠，兄弟倆仍是各執一詞，互不相讓，誰也說服不了誰。天亮后，囚室的門突然打開，官差立在囚室的門前，對他們喊道：“曲穗出來！”

弟兄倆四目相對，莫非問斬的時刻到了？

曲穗忙向官差求情：“大人，我正是囚犯曲穗，理當受死，快放他回家。”

曲谷則搶上前嚷道：“大人，我才是囚犯曲穗，應該受死，快放他回家。”

官差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倆，接著哈哈大笑：“沒事了，你們弟兄倆都回家去吧！”

這下，曲穗和曲谷反倒愣住了，問官差：“為何把我們倆都放了？”

官差說：“皇上有旨，凡是自動返回的死囚死罪變活罪，沒有返回的抓回來定斬不饒！至于你倆，為信守約定而兄弟爭相赴監受死，這就更加令人敬佩，干脆赦免啦。”說完官差又揮了揮手，“沒事了，你們快快回家去吧！”

又是一度劫后余生，曲穗和曲谷兄弟倆高高興興地離開長安。在半途，他們又住進了那家“盛記客棧”。當店主一家人聽完曲穗和曲谷兄弟倆的事情后，個個感慨萬分，連生死都有如此誠信的人，還有什么不可以信任和托付的呢？于是，店主便主動提出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曲谷。曲谷與店主女兒成親后，曲穗帶著弟弟和弟妹，直奔咸陽老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