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張悅

2013年5月17日,《中國合伙人》上映。這部被外界解讀為“新東方創業故事”的電影,三天票房就已過億元。同樣是在三天后,新東方董事長俞敏洪在自己北京的家中招待了新東方聯合創始人徐小平和王強。不過約會是提前就定下的,與電影無關。席間,三個人默契地對這部電影只字不提。
他們對這部電影的看法迥異。而這種迥異不僅僅是對一部電影的態度,從更深層次上說,甚至可以看做三人價值觀的截然不同,以至于外界看來,曾經的新東方“三駕馬車”早已分崩離析。
的確是明星,的確是屌絲
俞敏洪不愿評價這部電影,但仍忍不住對某些細節提出批評,“有幾個場景還是挺委屈我的”。這些場景包括他在創業成功后提議給自己分51%的股份。“這樣兩個合伙人當場就會走人,完全不符合企業家的邏輯”,以及為了阻止上市一個人增持30%的股份,“你攏卿阿,商業中間怎么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永遠不可能的,當場拿刀子把你給捅了”。
反之,徐小平和王強都聲稱這部電影很了不起。作為《中國合伙人》最初劇本的創作者,徐小平一次次借用別人的好話來評價這部電影。至于王強,5月31日早上6點多,他一個人溜進電影院又看了一遍,“一邊看一邊回想往事,想著我們當年是怎么一步步過來的”。到第二天,他仍然沉浸在當年意氣風發的友誼回憶里,淡化了那些因為利益和觀點不同而導致的痛苦爭吵。
友誼的確真實存在。俞敏洪當年邀請徐小平、王強二人加盟新東方的創業故事,曾廣為流傳。1996年,俞敏洪創辦的新東方學校收入已經在2000萬元左右,利潤數百萬元。當初他準備出國拜訪已經幾年失去聯系的徐小平和王強時,腦子里想著的是兩人的才華和耀眼光芒。
當年在北大,王強與徐小平都處在舞臺的中央,是耀眼的主角。俞敏洪則與他們不同,他的故事是一個苦孩子奮發圖強的故事。
上世紀80年代末,徐小平和王強出國,王強甚至“立志不回國了”。然而畢業十幾年,等俞敏洪再一次出現在王強面前,王強受到了極大的觸動。“在普林斯頓,我看學生都能認出他來,覺得很受刺激,他是有名氣了。”王強說,“在北大的時候,哪有ASA識俞敏洪,但是到美國沒有人認出我來,只認出老俞,這反差太大了。”
而當俞敏洪到加拿大時,徐小平處于失業狀態。關于二人在加拿大的重新相聚,徐小平講述的版本是“我哭著喊著求他帶我回來一起做新東方”。
后來,王強告訴俞敏洪:我決定回去跟著你一起干了。王強描述,俞敏洪當時既興奮又遲疑:“喝完酒以后我說咱們嚴肅地談談這個事。一開始他展示新東方非常興奮,等到嚴肅談,他反而沉悶了,因為他心里也沒準備,把我們這樣的人物叫回來,他的人生將面臨什么?”
為打消俞敏洪的疑慮,王強在俞臨上回國飛機前一刻直截了當地向這位老同學“明志”:“當時我也是刺激他,我說老俞你要考慮,你一定要讓我去新東方,咱們3個做,如果你不答應,我現在直率地告訴你,半年以后我一定會在你的校門對面建立一個學校,做的是和你一模一樣的東西,這個學校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叫新西方,校長叫王強。老俞一聽,沉默片刻,他說算了,大家一起回去吧,就在新東方3個字下做吧。”
徐小平幾乎是緊跟著俞敏洪回到了國內。友誼和事業在這個時候達到了蜜月般的融合。
監管俞敏洪
事實上,俞敏洪曾經的疑慮并非多余。如他所說,“盡管電影的情節很精彩,但現實中的故事更加精彩,朋友之間的紛爭更加殘酷,但友情也更加濃厚。”
三人不約而同對記者講述了同一個細節,當年俞敏洪和先期回國的徐小平帶著一束花去機場接王強,就在從機場回俞敏洪家的出租車上,王強突然嚴肅地問俞敏洪:“你現在是我們的老板,如果將來我們比你賺得多,你能接受嗎?”
在俞敏洪看來,這意味著信心的宣講。而在王強和徐小平看來,這更像是一種姿態展示:他們不會是俯首聽命的打工者,仍然是大學時代不假辭色、充滿質疑和拷問的摯友。
大學時代的交往習慣頑強地保留下來。“可能老俞的痛苦就在于此,他始終無法建立起絕對的領導權。”王強說,“我很難想象突然畢恭畢敬地叫他‘俞總。我們擺脫不了大學時對他的印象。我寧可自殺,或者他殺。別人有可能完成這種職能(身份)轉換,但我們3個從來沒這習慣。”
俞敏洪、徐小平和王強經常將彼此的性格不同稱作“互補”。徐小平充滿激情,他喜歡戰略;王強的理想主義色彩則顯得冷靜,他“喜歡務虛”;相比之下,俞敏洪并不是那類讓人驚艷的精神領袖。他生性溫和。堅韌,更加現實和謹慎。一個例子是,他“至今不懂得拒絕”。他承認自己“軟弱”、“優柔寡斷”。并且知道這對企業管理有害。
但這只是事實的一面。另一面是,徐小平和王強一直希望俞敏洪變成一個“正確朋友”——從善如流、忍耐、偉大。“你不僅要成為柳傳志,還要成為蔡元培。”
徐小平曾將對俞敏洪的批評與國家政治中的監督相類比,“一個國家的活力是靠不同觀點的交鋒和辯論來實現的”。
與他一樣,王強也自如地在3個合伙人的朋友關系與政治博弈中的關系間來回切換。他表示自己“痛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哥們兒義氣”,因為那是中國人情中虛偽而無實質的東西。他表示,自己在治理企業上不如俞敏洪。“我對權力真的沒有欲望,但是我對監管權力有巨大的欲望,我的樂趣更在于監管。”
王強在新東方的會議室里推動了兩件事,一是要求手機關機,一是禁煙。
起初,新東方很多工作人員抽煙。開董事會時“看不見對方,云山霧罩”。第一次發難引發了爭吵,王強使用了他此前此后多次使用的攤牌術。他要求董事會投票,要么禁煙,要么他離開會場。俞敏洪也使用了他的慣常方法解決這一爭論,用王強的話說,“各打三十大板”,既肯定了王強的意見,又說這次會議并不正式,抽一抽也可以。
后來王強制定了禁煙措施。第一個罰款對象是俞敏洪的母親。在新東方初創時,這名早年的萬元戶、自小對俞敏洪嚴加教育的農村婦女進入新東方協助兒子。王強因俞母在走廊抽煙,罰了她兩百多元錢,然后馬上作為典型在全公司推廣。
可以說,徐小平和王強在對俞敏洪的批評上幾乎是不遺余力和不留情面的。他們分別多次強調自己批評的正當性與必要性,用徐小平的話說,批評建議“我會發很多條短信反復說,那些把他折磨死的建議,我連續幾年一如既往地提”。
沉默寡言、“從沒爆發過”的俞敏洪,努力在言辭中淡化這種苦惱:“我對人的批評很快就會忘掉,也沒有說有多嚴厲的批評,大不了就是他們天天罵我土鱉,農民意識。完了沒有眼光,對一個企業管理者來說,這應該是算比較嚴重的。”
然而他也會流露出一絲懊惱,“把朋友請回來,完了本來是一起干事業的,結果到最后事業干不成了,還天天吵架”。后來這種情況嚴重到一度還出現新東方“三駕馬車”俞敏洪、王強、徐小平,同時提出辭職的獨特企業景觀。
中國合伙人
當然,和電影中的故事一樣,2006年,他們三人還是把新東方帶上了紐交所上市公司的道路。財富似乎有了完美結局,友誼呢?新東方上市后,徐小平和王強逐步退出了新東方管理層,僅保留股東身份。新東方“三駕馬車”再次聚首的最后一次努力,是2009年3月5日,離開新東方3年的徐小平已經53歲,他流著眼淚對俞敏洪講了他經常做的一個夢。
“我說我天天夜里夢見你,夢見新東方這幫人在玩,我想跟你一起玩。醒來枕頭濕了一大片。”他用“夢魂縈繞”表述自己對新東方的熱愛,并兩次強調:“俞敏洪沒有回應我。”據他說,第二天,他又去新東方見了俞敏洪,后者臉上明顯寫著拒絕。幾個月后,徐小平寫信給俞敏洪,“收回了我當時的請求”。
對友情和企業來說,這也許是一個兩全的保全。
直到2010年,俞敏洪還曾以一貫開玩笑的口吻談到跟徐小平和王強的關系:“那是沒有上下級的關系的。完全是他們凌駕于我之上的關系”。
徐小平沒有如愿回到新東方,王強則拒絕再走回頭路。徐小平曾向俞敏洪推薦讓王強重新回新東方董事會,但王強在電話里直接拒絕了俞敏洪的好意,他甚至逼迫徐小平,“如果你還想著回新東方董事會,我就不跟你一起做‘真格基金了”。
2010年,徐小平成立“真格基金”,并邀請王強成為聯合創始人,兩人都感覺重新找到了方向。俞敏洪也參與了對“真格基金”的投資。他將此視為3人友誼延續的證明之一。
王強和徐小平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新東方和俞敏洪。王強在離開管理層之后的4年為新東方開了幾百場免費講座,“你想除了友情還有什么解釋呢?我要以一種問心無愧的方式離開這個舞臺。”
2012年7月,做空機構渾水公司唱衰新東方,許多大投資人詢問徐小平,“半夜兩點鐘給我打電話,我不知道真相,但是我說,買!買!絕對沒問題!事實上,聽我話買的人都賺錢了。”
在俞敏洪看來,跟以前相比,徐小平和王強對他的批評與之前變化不大,“王強比較含蓄,徐小平比較直白,因為徐小平他就一直是以批評我為他的樂趣”。但現在這些批評聽起來更容易接受,一方面“會更客氣一點,因為沒有了現實中的利益沖突”,另一方面,也不再夾雜很多個人情緒。
而對徐小平來說,“我在微博上發了很多話,關于那么多知名企業因為戰略失誤錯失了發展機遇,都是給‘那個人看的。”他后來又說,有些話“只要那一個人聽懂就行了”。
這3個人仍然不時強調已維持了30年的情誼是多么重要,話語風格各異,意思如出一轍。“結果是好的,過去的爭執就不重要了。”這是俞敏洪的說法。王強形容3人的友誼,“就像一個少女通過結婚變成一個少婦一樣。她失去了少女的那種單純的美,她可能獲得了少婦的這種成熟的美”。徐小平則以特有的激情洋溢的言辭稱俞敏洪是“我尊敬的企業家,我熱愛的朋友”。他說,友誼是“建立在打造新東方的烈火真金的錘煉之上”。
也許正如王強所說,“友情跟荷爾蒙一樣。特點是野性、沒有原則,友情的野性需要與公司治理所要求的游戲規則,與強大、冰冷甚至殘酷的理性碰撞。被程序正義的理性馴化。否則,友情不足以支撐一個企業的正規化治理,一定會分崩離析。如果友情能在這個前提下接受馴服,它就會變成冷冰冰的理性之外的一個取之不盡的資源。”
事實上,這段關于友誼的富有文采的總結,遠不如他另一句話動人,“想想老俞也挺心疼的。”王強說。他強調,這句話,自己一輩子也不會當面告訴俞敏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