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論“美”的層次性

摘 要：在先秦諸子美學研究中，對韓非子的美學觀的關注一直遠遠落后于其他諸子。《韓非子》書中表現出來的美學觀、文藝觀雖是消極的，但其中包含了大量的關于美學觀、文藝觀的基本論述。如果將審美觀的積極與消極兩種態度比作一條走廊上的兩個房間，而把對“美”的論述過程看作走廊的話，那么無論你是通向積極還是消極都必須經過這條走廊。

關鍵詞：《韓非子》 美學觀 層次性

長久以來，學術界對《韓非子》的研究大多局限在政治學、法學、文學和哲學四大領域，另外還涉及到經濟學、人口學、心理學、人類學等交叉學科。大體而言，美學是以審美活動為研究對象的一門學科，雖屬于哲學研究的范疇，但仍有其自身的獨特性。《韓非子》一書中對文學、藝術、美的看法常常表現出消極、悲觀的一面，因此多部中國美學史著作多對此一筆帶過甚至完全忽視它的美學意義。筆者整理了《韓非子》一書中部分關于“美”的相關論述資料，希望能夠從文本分析入手更全面地認識《韓非子》的美學觀。

現今我們所見的《韓非子》版本共十余萬言，由清代王先慎先生參照多個版本編訂而成，其中直接論述到“美”的句子實屬不少，甚至要多于《莊子》（據筆者統計為69次，筆者的統計以原文中出現“美”字為準）。經過筆者的整理，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筆者將其概括為肉體感官的愉悅之“美”。許慎《說文解字》解“美”字曰：“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與善同意。臣鉉等曰‘羊大則美故從大”；另《古文字趣談》認為，美，象形字，象征人佩戴羊角、牛角，古人認為這很美，并非羊大才肥美。這兩種解釋雖有不同，但從實際看來，“美”字既有第一種含義也有第二種含義，《韓非子》書中就不乏這樣的例子，如書中常以“美”來描述“衣”“食”以及“女色”。

“衣”“食”“女色”三者都能給個體感官帶來極大的愉悅。《解老》篇中云：“富貴至，則衣食美；衣食美，則驕心生……”直接以“美”字來形容“衣食”的富足狀態，在《韓非子》全書中有多處涉及到衣食層面的“美”，如“主人費家而美食”、“羹且美”、“車席泰美”、“勢尊衣美”等中的“美”都是從物質享受的層次來界說的。另一種用法則是用“美”來形容女性的外貌，如《備內》篇：“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婦人事好色之丈夫，則身見疏賤。”當然，這種“衣食女色”之 “美”并非《韓非子》所獨具，先秦的眾多典籍中皆有類似用法。如《論語·泰伯》：“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論語·八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又《莊子》：“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形容婦人外貌則有“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等，都是相類似的用法。至今，我們依然有“美食”“美人”等詞使用頻繁，這些大概用的都是“美”的原始意義。

第二類是“美”的意義的擴大化，不再局限于“衣食女色”：

人主樂美宮室臺池，好飾子女狗馬以娛其心，此人主之殃也。為人臣者盡民力以美宮室臺池……（《八奸》）

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說林上》）

于是為十玉珥而美其一而獻之。（《外儲說右上》）

欲內相存之言，則必以美名明之。（《說難》）

賞莫如厚，使民利之；譽莫如美，使民榮之。（《八經》）

明主之聽言也，美其辯；觀其行也，賢其遠。（《外儲說左上》）

今人主之于言也，說其辯而不求其當焉；其用于行也美其聲而不責其功。（《五蠹》）

人主無法術以御其臣，雖長年而美材，大臣猶將得勢擅事主斷而各位其私急。（《奸劫弒臣》）

以上所舉表明，《韓非子》一書已將“美”的內涵擴展到形容建筑、珠玉、名譽、言語以及人的才華等各方面。在《論語》和《莊子》中也不乏以“美”形容某種具體物品的論述，在《論語》中有如《子罕》篇：“子貢曰：‘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又《子張篇》：“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而《莊子》書中這類的論述就更加繁多了，如：“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人間世》）又：“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人間世》）。在第二類中，“美”的內涵得到了極大的擴展，但仍沒有突破“形而下”的范疇。

第三類，《韓非子》將“美”的內涵拓展到了形而上的層次——“美”與“惡”相對而言，“美”具有了道德意義。但這一拓展并非空穴來風，美惡對舉首先表現在用來形容人的外貌的論述中。如《韓非子·說林上》中說：“今子美而我惡。以子為我上客，千乘之君也；以子為我使者，萬乘之卿也。”又：“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都是在形容人的外貌中使用了“美”與“惡”對舉的方式。《呂氏春秋》中有一段“論知美惡”寓言說：

魯有惡者，其父出而見商咄，反而告其鄰曰：“商咄不若吾子矣！”且其子至惡也，商咄至美也。彼以至美不如至惡，尤乎愛也！故知美之惡，知惡之美，然后能知美惡矣。（《有始覽·去尤》）

這個寓言中的“美惡”既含有外貌的內容也含有價值判斷的成分，而影響這個判斷標準的就是“愛”，即愛子之心！這也正體現出由形而下逐漸到形而上的飛躍。這一層次的飛躍使《韓非子》論“美”的內核有了一個巨大的提升，它將“美”上升到了人的主體性層面。美惡對舉是先秦諸子曾大量討論過的一個話題，一般指的是道德的兩個極端，在此意義上“美”就有了“善”的內涵，如《老子》所言：“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又《莊子》有云：“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人間世》）“故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盜跖》）這些論述都明顯地使“美”涵蓋了道德的價值判斷。在《韓非子》中這種美惡對舉的方式亦顯得十分明顯，其曰：“故鏡執清而無事，美惡從而比焉。”（《飾邪》）韓非子要求統治者在執政過程中保持如明鏡般“無事”的狀態，那么美惡自然就顯現出來了。又如《說林上》：“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惡。”這里的“美”與“惡”就有非常明顯的指向性——個人的品質。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層次的“美”的內涵還突破了對個人的道德價值判斷的單一范疇，而上升到了對全社會的主流道德價值判斷領域，即先秦時期人們普遍認可的良好的道德品質都可以冠之以“美”名。《五蠹》篇中說：“夫以父母之愛、鄉人之行、師長之智三美加焉，而終不動，其脛毛不改。”這其中的“父母之愛”“鄉人之行”“師長之智”都屬于為人公認的良好的品德，韓非子將此稱作“三美”。儒、道經典中亦有相類似的用法，《論語·堯曰》：“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此“五美”顯然也是社會普遍認可的良好的道德判斷標尺。

第四類，是《韓非子》在先秦諸子典籍中所表現出來的突出的“美”的內涵——政治美。《韓非子·難二》篇曰：“夫一匡天下，九合諸侯，美之大者也。”韓非子認為這種政治上的大成就乃是“美之大者”，是“大美”。

《韓非子》全書可以說是一部典型的先秦政治學教科書，它將一切掩藏的人性之惡都揭露出來后，力圖利用這種人性的特點采取“法”“術”“勢”三種手段控制他人，從而扶助君主達到政治目的——“匡天下，合諸侯”。在對待文學藝術方面，《韓非子》顯現出鮮明而近乎偏執的功利主義傾向：文學藝術必須有利于君主的統治才擁有存在的意義，否則就必須取締。即一切的文藝形式都必須與“匡天下，合諸侯”的偉大政治目的結合起來。所以在韓非子看來，無論是“衣食女色”之美、宮廷珠玉之美還是良好的道德品質之美都只是“小美”，只有國家實力強盛，威震諸侯，一統天下的政治理想的實現才是終極的“大美”。換言之，為了實現終極的“大美”而舍棄“小美”是無可厚非的。此外，韓非子認為要達到“匡天下，合諸侯”的“大美”境界，君主本身必須有“四美”：“萬物莫如身之至貴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勢之隆也。此四美者，不求諸外，不請于人，議之而得之矣。”（《愛臣》）這是就君主個人而言的“美”：貴身、位尊、威重、勢隆，此“四美”是君主萬萬不能丟棄的。

由此，韓非子很明晰地建立了自己的“理想國”：“四美”之君以法、術、勢為手段舍“小美”而實現“大美”之政治抱負。這樣一個“理想國”顯然與老子的“小國寡民”、孔子的“文武周公”、莊子的“逍遙游”式的“理想國”大為不同。究其原因，乃是由于他們巨大的審美取向的差異。韓非子是韓國公子，雖不被重用，但他能夠切身地體會到諸侯國之間政治軍事上的明爭暗斗，他對時局的認識以及對將來社會發展走向的判斷無疑比其他諸子看得更為透徹；而且，韓國國力的強弱直接影響著韓非子的命運，他是站在一個國家最高統治者的角度去審視社會問題的，這也就決定了他的審美理想不可能是復古主義的，他清楚地認識到了戰國時代的特征——“爭于氣力”，并且這種趨勢已經不可扭轉。

若僅僅因為《韓非子》偏執而近乎極端功利的審美取向且與先秦其他諸子不同而忽視其美學內涵的研究，無疑是極不明智的選擇。本文筆者從文本細讀的角度出發將《韓非子》論“美”大致分為四大類并按其內涵的層次性由低至高依次論述，不可否認，筆者的分類并不能概括《韓非子》美學觀的全部內涵，但筆者希望本文能對《韓非子》美學研究的后來者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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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周水平，暨南大學在讀哲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美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