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的天空

梁小灰

我打算不辭而別。當我拎著皮箱站在他的院門口回望時，梨樹已光禿禿的了，枝條清寒。那些樹下擁抱歡笑的夜晚，他給我做的臊子面，月光下的琴聲，都敵不過他穿著皺縮的T恤站在三輪車旁，那么卑微的樣子，我不要。再見，我走了，請原諒我不再是你的香草。

1

那一年，遇到他的時候，我很窮，他也很窮。

華燈初上，寂寞的街，失魂落魄的我。秋天的晚上，桂花的香氣彌漫，這香氣卻讓我覺得餓。蛋糕店飄出濃郁的香味，櫥柜里一只只面包像可愛的乖寶寶。選來揀去，我還是挑了一只頂便宜的特價面包。

在那條陌生的街上，初次遇見關中月。他就站在流動攤販之間，穿一件皺巴巴的T恤，坐在他的三輪車一側。三輪車上塞滿了各種類別的書刊。我走過的時候，他用很地道的方言打招呼：“隨便看啊，文藝武俠工具書，限時買一送一。”他的書還不錯，身后就是路燈，光線還挺充足。于是，隨手挑一本雜志，坐在身后的花壇邊看起來。看起來就忘了時間，我被那些庸俗的故事里不俗的語言吸引著，腿上也被蚊子沾了光，一邊抓癢，一邊閱讀。

“秋天的蚊子最壞！”關中月把風油精遞到我前面道。他眼睛小小的，看起來倒有幾分韓范兒。

清清涼涼的味道慢慢洇開。天色已晚，顧客稀少，他坐到我身邊：“這本雜志送你了！”

我很驚訝：“為什么？給我一個理由！”

他彈彈眉毛：“今天心情好，我樂意。還請你吃夜宵。”

我這么落魄，他又那么善解人意，我只有用沉默認同了他的提議。

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叫香草，一個人在這個城市上學又上班，六年了，一無所有，還剛剛丟了工作。房租又到期，實在不想看到房東女人的那副大麻臉。總之，一切糟透了！

那碗米線實在是香，香菇雞塊的，還有小籠包、青島啤酒。我吃得心滿意足。他笑咪咪地說：“看你吃飯，真有味道。”

回家的路上，夜色里他唱著信樂團的《海闊天空》，唱得那么真情流露，坐在三輪車上的我好感動。路燈把車子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那一晚，繁星閃爍，大街上仿佛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有點冷，輕輕地環住他的腰，覺得安全而溫暖，也許是啤酒壯了膽，我壓低聲音講，我可以去你那里嗎？

有人說，一個男人最慘的時候，女人會跟他離婚，一個女人最慘的時候，會找一個男人結婚。我想，我不要結婚，我會找一個男人溫暖一下自己。

他雙眼回望的時候，我的目光告訴他，今天，我真的不想再一個人。

2

他住的地方出人意外的干凈，出入方便，一間半屋子還帶一個小院。

院子里有一棵梨樹，枝叉并不繁密。風吹著樹葉清凌凌地響，月光下顯得那么伸展深沉。

我們非常熱烈地擁抱在一起，那么自然而深情。真不曉得，是不是著了魔，竟然和一個相識才不到四個小時的男人如此親密，而且毫無陌生和羞恥感。他只不過請我吃了一頓那么廉價的晚餐。

有些人也許前世就認識了。但也許是因為寂寞，也許是因為除了不像樣的初戀我沒有再愛過，我需要被愛情燃燒，至少在我還算年輕的時候。

他吻我的額頭、臉頰，我流著淚，縮在他懷抱里。我聽到他的心臟強有力地跳動，他溫柔地撫著我的頭發，我覺得好恬靜好溫暖。

可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就開始后悔了，我對自己的輕浮隨便覺得羞愧。實際上，我對他既不了解，更談不上愛。可他乖乖睡覺的樣子很可愛，眼珠在眼臉內微動的表情讓我柔情似水。

窗子里射進來的陽光很溫暖，窗外的天空，湛藍湛藍。那是我香草的天空嗎，無邊無際，像海。

3

因為交不起房租，我實在無處可去，只能拎著一只皮箱搬進他的小屋，開始了我們所謂的閃同居生活。

真正地熟悉了，才發現他實在是個很會打理生活的人。藍床單很干凈，枕頭很飽滿舒服，靠墊是青蛙王子的造型，有一只大大的書柜和大大的衣柜，一臺過時的電腦放在桌上，一張黃色雙人沙發，躺在上面看書蠻舒服，沙發邊上放著一只掉色的木吉它。廚房使用起來也很方便。

暫時沒有工作，我們就白天一起煮飯，傍晚在路邊擺攤。

我開始有些喜歡他。喜愛他的擁抱，他的激吻，我幾乎都吃胖了，他常捏著我的臉跟我講：香草，你看我把你養得多好，當初你又瘦又黑，像只流浪貓的樣子。

他常坐在院子里的梨樹下彈《為愛癡狂》。彈完一曲，便小心翼翼地問：“香草，嫁給我好嗎？”我一言不發，只是笑。

那時梨樹葉子已經開始飄落，我真想知道梨樹開花會是什么樣子。可那時，誰知道我又會在哪里呢。

他說，他要為我一直彈下去，直到我愿意嫁給他的那一天。

我心里竊笑，他一定弄錯了，我一點也不文藝。我從小就窮，我窮怕了，我需要的不是為愛癡狂，我需要的是Money。

4

路邊看書的日子，沒幾天我就厭倦了。我不明白他那么窮，為什么還那么樂觀開心，簡直毫無斗志，整天一副“年少不識愁滋味”的樣子。

我不想再過拮據的日子，于是我開始找工作。

有一天，收攤后路過一家專賣店，我讓他停下來，站在櫥窗邊盯著模特貪婪地看，模特身上穿著一件藏青皮草，胳膊上挎著一只名牌包，對我而言，簡直是天價。

我發誓，有一天我一定要得到它們。那包仿佛觸手可及，然而我只能用手指觸摸擋在包前那一層冰冷的玻璃。

假如有一天我可以給你呢。他拉著我的手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

我一臉的不屑，鬼才信，真有那一天，我就嫁你。

5

我成了一名精致摩登的售樓小姐。

跟衣著光鮮的客人在一起，虛榮心使我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從上班的那天起，我就不再跟他一起出攤了。

做了售樓小姐，發現自己潛在的能力無比巨大，比如可以連續不斷地陪客人爬樓梯，比如可以滔滔不絕地講出各類房型的優缺點，比如我已經習慣高跟鞋職業裝風情萬種，巧笑嫣然地出入各類社交場所。

我買了一件情侶套衫。一件我穿，一件給他。我的圖案是凱蒂貓，他的是蜘蛛俠。他非常喜歡，幾乎舍不得穿。

他掙的錢一如既往的少。其實他賣書的時候半賣半送，做生意根本沒頭腦。當你開始不再需要一個人的時候，似乎看他哪里都開始不順眼了。當他再為我彈琴的時候，我的耳朵似乎失靈了，再也沒有了當初的感動。

6

不甘平庸的我，很快認識了袁平。

他是一家品牌服裝的老板，買房的時候拿到我的電話，就總是打電話給我，請我吃飯送我禮物，我半推半就，因為需要，而且并不討厭，所以沒有拒絕。在我貧苦的世界，實在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支撐。

我打算不辭而別。當我拎著皮箱站在他的院門口回望時，梨樹已光禿禿的了，枝條清寒。那些樹下擁抱歡笑的夜晚，他給我做的臊子面，月光下的琴聲，都敵不過他穿著皺縮的T恤站在三輪車旁，那么卑微的樣子，我不要。

再見，我走了，請原諒我不再是你的香草。

7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賤。

但我終于住進了夢想中的兩居室，終于可以隨便穿最漂亮的衣服而不用看導購小姐的白眼。那段時間順風順水，心情自然也是相當愉快。

除了給我錢以外，袁平總是在忙，忙生意忙跟哥們聯絡忙陪孩子旅行，從不陪我逛街看電影或是出現在公共場合，只是偶而與我纏綿一次。這可能便是他對我的終極追求。

于是，孤獨像每晚按時升起的月亮一樣襲來。我在吃大餐而沒胃口的時候，會想起那個夜晚的米線，那么香那么香。和袁平在一起歡愛的時候，我會想起關中月的小眼睛在亮，隱隱地，心里總會有一點點酸涼。

我漸漸發現《為愛癡狂》成了我在KTV點播最頻繁的一首歌。那時，有一點點想起關中月。原來想忘記一個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無聊的時候，一個人坐公車從起點坐到終點。

有一天，公車緩緩行過燈火闌珊的街道，在熟悉的街角突然看到了關中月，他依然坐在三輪車旁，正跟一個買書的女孩子講話。

曾經我也像那個女孩子一樣跟他講過話，多么美好的開始。

他正穿著那件蜘蛛俠，只是不合時宜地把T恤套在毛衣外面。

我忽然覺得眼淚嘩地掉下來，難道，他是以此來懷念我嗎？

無聊時，坐車去偷偷地看他成了我的習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這算是懷舊嗎。

沒生意的時候，他也彈吉它，卻是《一輩子的孤單》。彈畢，他目光茫然望著遠方，是在想他的香草嗎？

半年之后，當我再次走過那里的時候，竟然不見了他的身影。心里有些空，有些痛。他不再出現，竟然讓我這么難過。

那一晚，沉入黑暗的失眠使我痛苦不堪。

8

一天早上，一位胖女人敲開了我的門，措不及防地給了我一記勾拳，我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她騎在我身上，在我的臉上左右開弓，持續大約有10分鐘。一邊打一遍叫嚷著，要我離她男人遠點，滾出這所房子！

當我終于艱難地從地上爬起身，扶著凳子站在鏡子前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嘴角流著血，臉是腫的，眼眶青紫。

我給袁平打電話，無人接聽。我打給了關中月，我強忍著疼痛聽著他的聲音，艱難地說出我的地址，然后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在醫院里，頭暈，鼻塞，可身邊的關中月像天使一樣明亮。

他無微不至地地照顧我，而袁平根本就沒出現。胖女巫倒是來了一趟，扔下了一沓錢，叫囂著讓我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

我希望我仍然是關中月疼愛的人。但他變了，不再愛說愛笑，看著我沉思的樣子讓我覺得很害怕。我努力想逗他，可他總笑得很勉強。他握著我的手熱乎乎的，溫暖依舊。我求他給我彈琴，他說琴壞了。我想沒關系，我會給他再買一把，直到哪天他彈著吉他向我求婚，我嫁。

關中月是忽然不見的，在他幫我辦完出院手續的那天。他在我的床邊放了個大包，然后吻吻我的額頭，說出去打個電話，就此消失。

我想我終于還是失去了他，我也無法原諒我的背叛，誰愿意要一個虛榮沒心肝的女人。我打開包，里面放著一件皮草和皮包，就是那天我想要的兩件。皮草里放著一張紙條和一把鑰匙，紙上說他把住的房子留給我了。那房子他買下來了，以我的名義。

我覺得自己像一部戲里的主角，因為沒有劇本，被我演得亂七八糟。

小屋里什么也沒變，就像他從來沒離開過一樣。我以為他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回來。皮草和皮包我一次也沒有用過，就放在衣柜里，和他留下的衣物在一起。曾經是那么想要的東西，現在卻覺得多余。也許，我根本不配。

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結婚了。

同事指著報紙用羨慕的眼神討論八卦的時候，我在報紙上赫然看到了他的照片。

此時才知道他是一個富家公子。照片上他旁邊站著一個氣質高貴的女人，他樣子好帥呀，我現在才發覺。我想他應該有這么一個可愛的女人，我不配。我一邊想著別哭，一邊眼淚就忍不住。

同事們滿臉的莫名其妙。他們什么也不知道。

9

當不能夠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記。我長時間地坐在梨樹下看他留下的書，很靜，很靜。

然后我在書柜一角發現了他的日記。他是為了逃婚才跑出來的，為了過無拘無束的生活。因我的出現，他把他寫成王子，把我寫成灰姑娘。

香草有那么可愛嗎，我只是一個睡覺流口水，不愛洗臉的女人。可他記下我做的湯，我說的話，我生氣的樣子，我送他的衣服，他竟是那么珍惜。

那一天，我受了傷，看著受傷的我，他寫道：你知道我的難過嗎，香草。我想給你所有，你想要的一切，我太想知道當你擁有一切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我依然無可救藥地喜歡當初的你，那個小手冰冷無家可歸的你，那個貪婪地注視櫥窗的你。生活就是這樣，我富有，所以我珍惜貧窮而自由的生活，珍視來之不易的感情。你貧窮，你希望有安全感，錢能讓你感到安全。其實走過櫥窗的第二天，我就把皮草和包買了下來。那把吉它也沒有壞，留給你，我害怕再彈起它。

他說他會永遠懷念小屋的日子，但不會再回頭。他拿走了那件T恤，他說，那上面有香草的味道。

日記里鎖著我們最美的時光。幸福曾經來過，我卻無視錯過。往事如煙，我抱著梨樹淚落如雨。

梨樹開滿了花，很美，卻只為我一個人而開。花落的時候，像是滿天的雪在飛。小院上空，月亮依舊散發著微光，那還是香草的天空嗎？我似乎還可以聽到，他在梨樹下，輕輕對我說：香草，嫁給我好嗎？

或許有一天，當我在夢里感到手不再冰涼，我知道，那一定是他來過了。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