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幸福灑滿整個夜晚

保紅

窗外的夜色溫柔地漫進我們的窗欞，遠處有零零落落的鞭炮聲在耳旁響起。唐偉伸出手來，溫柔地將我垂在眼前的長發拂向我的耳旁，然后用他的眼睛深深地望著我。

我撲進了他的懷抱，電視里正熱鬧地放著什么，我已聽不見，我只知道，在那樣靜謐而又美麗的夜晚，我只想永遠地守著他，我只想用我的心，撫慰他那顆孤獨而又有創痛的心靈。

一

那年，當我從古老的小鎮中學畢業后考入襄陽的一所計算機職業中專的時候，只有18歲。三年后，我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很快，我又在市人才交流中心被襄陽一家頗有名氣的鄉鎮集團所屬的合資分公司聘為電腦程序操作員。記得當時負責招聘的是一位戴著眼鏡很清秀很文弱的青年男子，他話不多，很和氣地問了幾句我的情況，然后又看了看我的證件，最后同意我先去試用三個月。

我的工作不是很忙，各個部門的各類文稿和制表圖紙對于我這個計算機專業畢業的高材生來說，輕車熟路。不到兩個月，人事部門根據我的表現將我提前轉了正。接著，我還報名參加了夜校的大專自考輔導班，在我的身上，有一點讓我感到自豪與驕傲的是，我一直都不停地努力學習，努力用知識和技術豐富我自己。作為一個現代人，只有擁有了更多的技能，才能更快更好地立足這個社會。

來公司不久我就知道了，那個招聘的文弱清秀的青年男子，原來竟是公司的總工程師。姓唐，叫唐偉，今年35歲，已是取得兩個學位的碩士研究生。聽說唐工以前在一家大型國營企業里任技術總管，公司初建時被老板高薪聘請來這里全面負責生產技術。

二

那段時間，公司新進了一批進口設備，為了盡快讓新機器轉動起來，唐工帶領技術科和車間里的幾位同事沒日沒夜地干著。我住的員工宿舍距離廠區不遠，偶爾晚上復習功課疲倦后站在陽臺上望過去。總是看見總工辦公室燈光明亮，穿透冬夜的寒意，隱隱約約溫暖著我的心。

所有來電腦室打印的文稿中只有唐工的圖紙是最大最復雜的，我有時候看不懂，每次準備去找他詢問時，總是發現他正站在我的門前，他推推眼鏡架，用棉紗擦著手上的機器油污，一邊推門進來一邊說：“小梅，是不是不太明白？我畫得太潦草了一點。”語氣中似乎有一點點的抱歉。

唐工很耐心，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為我講解每一個細節，回答我提出來的每一個提問。慢慢地我們熟了，不愛說話的唐工有時也會問我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比如家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有一次為了趕制一份圖紙，下班后我們加了班，當終于完成制圖時，我們輕松地交談起來。當唐工知道我還在讀夜大時，點頭贊許道：“不錯，小梅，趁著年輕多學點知識是應該的。如果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需要我幫助，盡管和我說。”

我笑道：“謝謝唐工，我會的。可是你自己其實也很年輕啊，怎么和我說話像長輩一樣的。”

唐工也笑了：“小梅，你真可愛，你的性格就像我妹妹，開朗又活潑。”

我追問道：“唐工的妹妹現在在哪里？一定也像唐工一樣聰明能干，年輕有為吧。”

一絲憂郁閃過唐工清秀的臉龐，他停下正在敲擊鍵盤的手，過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道：“我妹妹六年前大學畢業前得了絕癥，是胃癌，醫院檢查出來的時候已是晚期，她三個月后就去世了。病情并沒能折磨她很久，她死得很平靜，雖然她的生命才剛剛開始。”

我默然，從唐工平靜的語調中感覺著他的悲傷和懷念。

“她是我惟一的親人，從她10歲開始，我們倆便相依為命。父母在我16歲那年就雙雙車禍死了，但我沒有想到唯一的妹妹也會離我而去。我對不起我的父母，我沒能照顧好我的小妹。”

唐工垂下頭去，摘了眼鏡，將臉深深地埋進自己的手掌中。我坐在他的對面，一句話也不敢再說，我沒想到無意的一句問話竟會勾出他這么傷痛的往事。

過了很久，唐工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他看見我呆坐著一動也不動的拘謹模樣笑起來：“小梅，對不起，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對不起唐工。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我喃喃說道。

唐工笑了笑，然后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輕輕地說：“春節馬上要到了，準備了什么禮物帶回去給媽媽和哥哥啊？”

我也輕松起來，我笑著反問他：“那你呢，唐工，你準備了什么禮物帶給夫人和孩子啊？”

話音未落，我便看見一道憂郁掠過了他清瘦的臉頰，我知道我又說錯話了，雖然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但我已看到了唐工臉上的那些痛苦。

“我和我的妻子離婚了，女兒判給了她。我們是大學的同學，我們結婚許多年，但最后還是分了手，不過這些也已是過去了很久的事情。”

唐工的聲音依然很平靜，他看著窗子外面降臨的暮色和一盞一盞點亮的燈火，一動也不動。夜色中他清秀的背影顯得那么的孤單和寂寞。

三

那一年春節，鬼使神差，我沒有回家過年。臨近放假的前夕，我打電話告訴媽媽和哥哥，因為要準備春節后的自考，再加上剛到一個新公司想好好熟悉一下環境，打算春節就留在公司里好好溫課，只有請哥哥代我好好照顧一下媽媽了。

媽媽在電話的那一頭很擔憂，接著聽見哥哥在一旁笑嘻嘻地勸媽媽，好像是在告訴媽媽，叫媽媽別擔心，“一定是小妹在襄陽認識了可心的男朋友了”。

其實，我并沒有認識男朋友，但我很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唐偉，形單影只，無家可歸的唐工春節主動要求留在公司里加班。不知道為什么，我總忘不了那個黃昏他對我說的那些話和他那孤單的背影，那暮色中的背影總是牽動著我的心。

我知道我是為了他而留下來的，唐工也知道。當公司里所有的人都拎著包趕回家過年以后，偌大的工廠和宿舍區只留下我和他，還有兩位值勤的保安。

除夕的晚上，我們守著公司里的那臺電視機看春節聯歡晚會。我們搭伙，唐偉買來許多菜，親自動手，做了一頓豐盛的佳肴。我呢，負責打掃衛生和清洗衣服。淺酌慢飲過后，微紅了臉的唐偉帶著些許醉意握緊了我的手，低低地告訴我：“小梅，謝謝你留下來陪我過新年。三年了，這是第一次有人陪著我過春節，真的很感謝你！”

窗外的夜色溫柔地漫進我們的窗欞，遠處有零零落落的鞭炮聲在耳旁響起。唐偉伸出手來，溫柔地將我垂在眼前的長發拂向我的耳旁，然后用他的眼睛深深地望著我。

我的心被融化了，我終于撲進了他的懷抱中。電視里正熱鬧地放著什么，我已聽不見，我只知道，在那樣靜謐而又美麗的夜晚，我只想永遠地守著他，我只想用我少女的心，撫慰他那顆孤獨而又有創痛的心靈。

四

唐偉告訴了我他和前妻的故事。唐偉和他的妻子是大學里同級不同系的同學。他的妻子曾是大學學生會的干部，人很能干，認識了學業出眾的唐偉后便主動追求。畢業后的第二年，分在農業局的她就和分在工廠任技術員的唐偉結了婚。婚后有了女兒玲玲，婚后幾年的生活幸福美滿。后來農業局開始搞承包，他的妻子承包了一家貿易發展公司。不久，在大學里就精明能干的她逐漸開始在商場上展現了她出眾的經商才能，她在為公司賺取豐厚利潤的同時，也為自己的家庭創造了一份富足的生活。可是，生活不再像往日那樣平靜和美滿，她開始忙碌，早出晚歸，家變成旅店和飯店，和丈夫女兒相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在她的生活里，事業和公司利益擺在了第一位，她忽略了自己的家和丈夫。

性格內向的唐偉開始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正好那段時間唐偉單位里的效益不好，廠里很多工人在家待崗，唐偉便默默地承擔起了所有的家務和照顧女兒的重擔，直到有一天他在給妻子洗衣服時從他妻子的口袋里發現另一個男人寫給妻子的熱情似火的情書。

那天晚上，唐偉很平靜地將那封信交給了妻子。妻子很坦率，告訴他自己的確猶豫過，動搖過，但絕對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那個男人，是妻子事業上最得力的合作伙伴。

唐偉第二天早上起來后告訴妻子，決定和她離婚，尊重她的重新選擇。妻子告訴他，其實她并沒有作出這種決定。唐偉拎著自己那簡單的行李走出家門，他對妻子說，他已經作出了決定，決定不再在妻子的光環下生活了。

唐偉什么也沒有要，他說，除了女兒，其實什么都不是他的。

走出家門后，唐偉又走出了廠門，毅然辭職來到現在這家公司應聘當了總工程師。

“我很慶幸自己能遇到你。”唐偉說完，笑著點了一下偎在他懷里的我的鼻子，“你不知道吧，我看見你的第一眼時，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所以我一定要將你招聘進來。”

“好啊，原來你早就別有用心啊！”我笑著跳起來，逃出了他的懷抱。

春節過后，同事們又陸續回到公司，工作又開始恢復了正常。春節后的公司生產正是最忙的時刻，唐偉也比以前更忙了，看著他越發清瘦的臉，我不禁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可是我知道我勸他也沒有用的，能在這家企業里充分發揮自己的一技之長，對于他來說，正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充實和滿足。

五月里的一天，下班后，唐偉約了我來到他的宿舍，說有很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我來到他的房間，唐偉很鄭重地告訴我，他的一位大學同學最近找到了他，約他合伙投資一個廠子，投資的事不用他操心，只要唐偉出任廠長為他管好整個工廠，并給他可觀的股份。

“我決定闖一闖”唐偉抬起頭來望著我，“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和技術，我也相信自己能夠成功。小梅，我要努力，給你一份屬于我們的舒適的家，相信我好嗎？”

我能說什么呢？對于這樣深愛我的男人和我這樣深愛著的男人，我惟一能做的，就只有默默地支持他關心他。我告訴他，我知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我也相信他一定會成功的。

唐偉再度辭了職，將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那家新建的小廠里去了。他自己跑執照，租廠房，進設備，招聘技術熟練的工人，然后通宵達旦地守著工人們出產品，人瘦了整整一圈。

五

唐偉辭職后的一個月，我也辭了職。雖然這里的環境待遇都非常令人滿意，但我決定，在唐偉最困難的時候，我應該站在他的身旁與他同甘共苦，而不是袖手旁觀。我并沒有和他商量，但當我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我看見他心疼的目光里更多的是驚喜和感激。

“傻丫頭，你知不知道這里很苦的？”唐偉輕輕地埋怨我。

我告訴他：“正因為這樣，所以我更應該和你在一起啊！”

在經過了最初最艱難的創業后，訂單開始源源不斷地飛來。唐偉的臉上開始出現笑容，中秋節的那一天，唐偉簽了一筆建廠以來最大的長期訂貨合同。欣喜之余，晚上，在銀色的月光下，在他租來的那間辦公室兼臥室里，他興奮地摟緊了我，不斷地在我的耳旁對我說：“小梅，等再過兩年，我多掙一點錢后，先給你買一套房子，先讓我們有一個安穩的窩后，我們再舉行一個熱熱鬧鬧的婚禮，把你的媽媽從老家接到城里來和我們一起住好嗎？”

那真是一幅美麗的生活畫卷，雖然我擔心母親并不一定會喜歡我嫁給一個離過婚的男人，但我相信媽媽一定會喜歡唐偉的。我充滿希望地等待著那幸福而又美麗的一天。

但生活往往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般美好，所有設計好的故事在兩個月后的深秋急轉直下，生活將一道沉重的難題擺到了我們的面前。

唐偉離了婚的妻子得了重病，是唐偉的女兒玲玲打來的電話。電話是我接的。當我看見唐偉聽著電話眉頭越擰越緊，臉色越來越沉重的時候，我立刻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放下電話，唐偉臉色凝重地告訴我：“小梅，她得了癌癥，是胃癌，和我妹妹一樣的病，現在住在醫院里，只有我女兒一個人在陪著她，我必須去看她。”我安慰他：“放心，阿偉，你去吧，廠里的事有我照應著，你就安心去照顧好病人吧，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就打電話來。”

唐偉抓起我的手，深情地望著我，他將我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然后說：“小梅，謝謝你的理解。”

唐偉走了，我擔起了廠里的所有重擔，同時還要掛念著唐偉和醫院里的病人。我暗暗地祈禱過很多次，希望老天爺能夠保佑她平安渡過難關，戰勝病魔，希望所有的人都平安。

我給唐偉打過電話，問過他，可不可以讓我到醫院里去探望他的妻子。唐偉在電話的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對我說，暫時還不用，只要我能代他將廠子管理好就是對他最大的幫助了。“只是，她的情況不是很好，病情倒還不是最嚴重，因為發現得早，正在積極地治療，可是她的情緒壞透了……”唐偉的聲音在那端停頓了。

“怎么了？”我的心莫名地緊起來。

停頓了一下，唐偉繼續說道：“她總是說對不起我，求我原諒她，也不肯好好地配合醫生治療和吃藥。因為化療和放療，她改變得很厲害，精神很不穩定。小梅，我想多陪她一段時間，待她病好一點后再回來。相信我小梅，我永遠都愛著你的。”

月亮升起來了，是冬夜的月亮，在厚厚的云層里忽隱忽現，沉沉的月光靜靜地灑下來，灑在我的肩頭和我的心頭。我忽然感覺到了一絲冷冷的寒意。

六

兩個月后。疲憊不堪的唐偉終于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我們在他的辦公室里默然相視。隔了兩個月，我發現唐偉憔悴了許多，也疲倦了許多。我看著他，靜靜地等待著他說話。他的眼睛告訴我，他心事重重，猶豫不決，他的心里有一項重要的事情決定不下。

唐偉告訴我，作了治療后，他前妻的病情穩定了許多。

“可是”唐偉看著我，遲疑著說，“她離不開我了，只有我陪在她的身邊，她才肯吃藥才肯治療，才肯配合醫生的診治。她總是不停地向我懺悔以前對我對家庭的冷漠，不停地求我原諒她。她說，生了這場病，她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生活中最珍貴的東西。她真的很后悔以前輕易的放棄。她還說，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其實是丈夫和家庭而不是事業。”

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唐偉，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我真的很冷靜，但我知道我的內心早已翻江倒海。

“她真的已變得很慘，頭發全落光了，很瘦也很軟弱，而以前的她是那么的自信和剛強。我真的從來不知道她也會這么的軟弱和無助，她從來沒有這樣的需要過我，小梅，你說我該怎么辦？”唐偉說完，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我。

不要問我，我在心底狂叫。我也需要你，我也軟弱，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也是你啊，阿偉！可是——

“小梅，你知道嗎，我想起了我的小妹，和她得一樣的病死去的小妹。小梅，我知道，只有你是堅強的。”

唐偉的雙手緊緊地捏緊了我的手，似乎要從我這里吸取到他需要的勇氣和力量。他低下頭，我轉過臉去，我看見月亮映入了我的眼中。我的淚水滾滾低落，然而我咬緊了牙關，讓所有的眼淚流向心里。

不用別人告訴我，我自己已經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在那一個冬夜，在又一個新春到來的前夕，當唐偉繼續在醫院里照顧他的妻子的時候，我默默地將所有的工作轉交給了另一位一直跟隨著唐偉的副廠長，然后悄悄收拾了行李，買好了第二天的火車票。

臨走的那天前夜，我平生第一次喝醉了酒。借著酒意，我又一個人來到一家歌廳里，悄悄地躲在五顏六色彩燈的角落里，聽著舞臺上那位艷麗的女人用哀怨的歌喉唱著歌。

那首歌真的很美，我一字一句記住了它的歌詞：“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守候他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灑滿整個夜晚。”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坐上南下的火車，在晨光朦朧中離開了這座美麗又讓我心傷的城市。我給唐偉留了一封信，信里什么也沒有寫，只抄下了這段歌詞。我想，他會聽懂我的心聲的，他會好好地照顧好他的妻子，并給女兒一個幸福的家的。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