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在王冠上的寶石

孫俊紅

摘 要：《摩訶婆羅多》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古印度史詩，其藝術成就非同凡響。透過史詩，我們可以了解古印度的政治、軍事、宗教、婚姻、風俗等等。尤其是史詩塑造的安巴公主、黑公主、甘陀利王后等一系列女性形象，她們追求愛情和生活的幸福，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換來的卻是悲哀和不幸。這些女性的悲慘命運，千年后仍能引起人們深深的同情。

關鍵詞：印度史詩 《摩訶婆羅多》 婚姻制度

《摩訶婆羅多》是古印度著名的兩大史詩之一，是一部篇幅龐大的梵文敘事長詩。在中國的史詩《格薩爾王》被發現之前，它曾被認為是世界上最長的史詩。《摩訶婆羅多》的意思是“偉大的婆羅多族”。全詩共十八篇，約十萬頌。史詩的中心故事是婆羅多族王國內部的兩個王族——俱盧族和般度族爭奪王位的斗爭。

《摩訶婆羅多》取材印度戰爭史上最為有名的“俱盧大戰”，因此又稱“大戰書”或“大史詩”。相傳作者是毗耶娑，即史詩中的“廣博大仙”。毗耶娑被發生在自己宗族內的“傷心慘目的景象所激動”，創作了鴻篇巨帙的偉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史詩的主要情節是：婆羅多族的國王福身，先娶恒河女神為妻，生下了長子毗濕摩，并立毗濕摩為太子。福身后來又愛上了漁家女貞信，但貞信的父親卻提出只有讓貞信的兒子繼承王位，才能把貞信嫁給福身。毗濕摩為了父親的幸福，發誓永不結婚，獨身一世。貞信王后為福身生下了兩個兒子：長子花釧，次子奇武。花釧無后，奇武繼位為王。奇武也有兩個兒子：長子持國，次子般度。持國有一百個兒子，通稱持國百子；般度有五個兒子，稱般度五子。持國一生下來就雙目失明，不能繼承王位。次子般度當上了國王。般度英年早逝，長子堅戰年幼，由持國代理弟弟般度的王位。持國的長子難敵深知一旦堅戰長大成人，父親還得把王位傳給合法繼承人堅戰，這是他所不愿的，因為他自己也想繼承王位。于是婆羅多族內部圍繞王位展開了爭奪戰。

難敵設計了一系列的圈套陷害般度五子。他建了一座金碧輝煌的蠟宮，企圖燒死般度五子，由于維杜羅的提醒，般度五子得以逃出火海。流浪途中，般度五子又合娶了強大的般遮羅國國王木柱的女兒黑公主。持國幾經權衡，終于答應分給侄子們一半國土。堅戰加冕為王，苦心經營荒涼的甘味城，使甘味城再次繁榮起來。難敵見般度族日趨強盛，便再次耍弄陰謀，用“擲骰子”的方式，贏了堅戰的珠寶、金銀、車馬、仆從、戰象、軍隊、兄弟和妻子，并當眾侮辱般度五子共同的妻子黑公主。

象城豪賭之后，般度五子、黑公主被流放到森林十二年，第十三年還得再隱姓埋名躲藏起來，若被發現就要再被流放十二年。十三年期滿后，般度五子在召集盟國舉行的軍事會議上，決定先派黑天為使者與難敵進行談判，底線是只要一個村莊大小的地方容身就可，但這個要求被難敵斷然拒絕。談判破裂，俱盧大戰爆發。有四五百萬軍隊，一千多位國王卷入了大戰。經過十八天毀滅性的大血戰，般度五子得勝，堅戰繼承王位。繼位后的堅戰心灰意冷，放棄了王位，和兄弟、妻子一起到喜馬拉雅山修道。路上黑公主和兄弟四人相繼死去，只有堅戰一人到達天堂——天堂里沒有仇恨。

天堂里沒有仇恨，然而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放眼望去，滿是同室操戈、骨肉相殘、妻離子散的血淚。史詩《摩訶婆羅多》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如安巴公主、黑公主和甘陀利王后等，就像一顆顆鑲在王冠上的寶石，發出燦爛的光芒，幾乎把金制的王冠都遮住了。

一、轟轟烈烈的安巴公主——《摩訶婆羅多》的仇恨寶石

安巴公主本是一個天真爛漫、美貌多情的公主，但一系列的挫折使她變成了一個殺手。在古印度文學舞臺上，安巴公主是一位性情凜冽、命運奇特、最具有反抗精神的藝術形象。如果說大多數作品里，女性的反抗還限于語言的話，那么安巴公主的反抗則是不屈不撓，是付諸行動的。她為仇恨而死，又為報仇而生，報仇后又死去，完成了傳奇而又悲慘的一生。

安巴公主曲折離奇的一生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一是為愛而愛、痛失所愛的“本我”階段。迦尸國高貴、美貌的安巴公主和梭波羅國國王沙魯瓦鴻雁傳書、心心相印。然而，婆羅多族的老太公毗濕摩打敗了所有的求婚者，包括沙魯瓦。按規則可以為自己的弟弟奇武王娶安巴公主為妻。安巴公主勇敢地捍衛自己的愛情，向毗濕摩提出愿意嫁給自己所愛的沙魯瓦。毗濕摩派人按照禮節把她送到梭波羅國。但沙魯瓦卻認為自己被毗濕摩打敗，丟盡了剎帝利的尊嚴，拒絕娶安巴公主。安巴公主只好又回到奇武身邊，奇武堅決拒絕娶一個愛著別人的女人。安巴公主無奈，又請求毗濕摩娶她，而毗濕摩曾經指天發誓終身不娶。六年后，安巴公主又一次來到梭波羅國，沙魯瓦依然心如鐵石，再次拒絕了安巴公主。應該說，安巴公主“本我”階段的性格是比較單純的，她向往真愛，然而命運不在自己手里，理想與現實相悖。這個美貌的、高傲的、任性的公主雖有棱角，但立即被男權至尊的社會狠狠地劈掉了一個角——所幸，她還有另一個棱角。

二是尋人報仇、為仇而死的“他我”階段。安巴公主認為自己的悲慘命運是毗濕摩造成的，發誓要找人殺死毗濕摩。此時安巴公主的性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由追求到幻滅，由“本我”到“他我”，變成了一個“復仇者”。安巴公主找遍了全印度，也沒有找到一個人是毗濕摩的對手。她到喜馬拉雅山修苦行，終于感動了大自在天（濕婆），許她下一世可以親手殺死毗濕摩。為了早日轉世投胎，安巴公主縱身跳入熊熊烈火，把自己活活燒死。

三是死而復生、終于報仇的“非我”階段。不久，般遮羅國國王木柱的王后生下了一個公主，她便是安巴公主托生的。到此，安巴公主的命運發生了質的變化。她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安巴公主，她成了為殺死毗濕摩而降生的殺手，她已經“非我”。悲劇人物超越了自己和死亡，不再為生存而存在，而是為了反抗而存在。小公主在宮殿門口玩，見到了自己上一世掛在那里的花環，便取下來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木柱生怕由此得罪毗濕摩，便把女兒放逐到森林里修苦行。過了幾年，公主竟然修成了男身，束起了瀑布般的秀發，人稱“束發武士”。在俱盧大戰中她殺死毗濕摩后又被殺死——命中注定的。

毋庸置疑，安巴公主是史詩全力塑造的一個悲劇形象。悲劇的起因似乎是因為毗濕摩，連安巴公主也是這么認為的，所以她才報仇。其實，這只是個表象。安巴公主的悲劇是古印度不合理的婚姻制度造成的，是沙魯瓦脆薄如紙的感情造成的。所以我們又說，她報錯了仇。

再說，就是嫁給沙魯瓦又如何，以沙魯瓦后來的表現看，也未必就能一生幸福。時代的重壓，制度的悲劇，再加上男人們虛偽的榮譽感，一個弱小女子置身其中，能夠像安巴公主那樣報了仇，已經是傳奇了——要是點破了，那是神話了的報仇，現實里未必能如此。

二、苦難歷程中的黑公主——《摩訶婆羅多》的滴血寶石

黑公主是《摩訶婆羅多》著力塑造的古印度完美的婦女形象。她是強大的般遮羅國國王木柱的女兒，出身高貴、聰慧賢淑、名揚天下。史詩不吝詞匯地形容她的美貌，如美艷絕倫、貌若天仙、容光煥發、仙女臨凡等等。然而她也難逃悲劇的命運。

一是“一妻多夫”。在選婿大典上，黑公主選中了般度五子中的神箭手阿周那，郎才女貌，本是一樁良緣。然而，般度五子的母親貢蒂王后為了杜絕將來可能出現的王位紛爭，決定讓般度五子合娶黑公主。這是古印度最不可思議的“一妻多夫”制。國王木柱和王后竭力反對。然而，貢蒂王后卻在“吠陀經典”上找到了依據。貢蒂認為：“古時候剎帝利不乏兄弟合婚的先例，讓他們合娶黑公主，黑公主的孩子是五兄弟共有的，只有長幼，不分尊卑，完全可以消弭王位紛爭這個隱患。” 值得一提的是，俱盧大戰后，黑公主失去了所有的兒子，只有阿周那和妙賢公主的兒子激昂的遺腹子——環柱王，成了唯一幸存的王位繼承人，所以史書又稱他為繼絕王——再也沒有人和他爭奪王位了。

二是被丈夫押上賭場。史詩中的堅戰是正法之王——閻摩王和貢蒂所生的長子，是被史詩宣揚和肯定的正統的化身。然而在象城豪賭中，他完全是一個賭紅了眼的賭徒，把自己的國土、軍隊、車馬、侍從、兄弟連同自己都輸給了難敵后，竟把妻子黑公主押上賭場。

當難敵的弟弟難降揪住黑公主的頭發，像“老鷹抓小雞般”把黑公主拖進賭博大廳的時候，黑公主長久以來壓抑的感情夾著恐懼和憤恨一下子爆發了。她先是憤怒地譴責堅戰，又譴責在場的大臣們：你們誰家沒有母親？誰家沒有姐妹？誰家沒有妻子兒女？如果你們相信冥冥之中的神明，尊重正統的道德，你們能對我所遭受的比死亡還殘酷的災難熟視無睹嗎？

誠然，黑公主此時的反抗還僅限于語言的譴責上。她沒有像安巴公主那樣用轟轟烈烈的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反抗精神。同樣，她也不可能殺死自己厄運的制造者：仁義的代表、正統道德的化身、正法的維護者——丈夫堅戰。女人反抗男人的力量固然小，然而幾千年來絲絲縷縷就是綿延不絕。

三是當眾受辱。當難降當眾剝下黑公主的衣服時，黑公主聲淚俱下，絕望地仰天哀告。天神顯靈，當難降剝下黑公主的衣服后，里面總是還有一件。難降始終未能剝光黑公主的衣服，從而避免了黑公主在大庭廣眾之下赤身裸體的奇恥大辱。

史詩記載了這件事又神話了這件事。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要是這樣的話，怖軍——般度五子中最驍勇善戰者，也不會發出那么歹毒可怕的誓言，而且也不會在俱盧大戰中用兩軍將士魂飛魄散的方式殺死難降。

四是屈身為奴。即便是這樣，黑公主還是跟著堅戰一起到森林里開始為期十二年的流放生涯。第十三年般度五子和黑公主隱名埋姓逃到了摩差國，黑公主改名持犁，當了王后的仆女。

五是痛失親人。苦難的歷程一段又一段，到了盡頭，黑公主還得飽嘗喪親之痛。在俱盧大戰中，她失去了父親、哥哥和所有的兒子。大戰結束后，她把象征勝利的寶石畢恭畢敬地獻給堅戰，說：“賢德的皇上，這顆寶石應該鑲嵌在您的皇冠上”。她最后死在去喜馬拉雅山修煉的路上。

如果說堅戰是古印度正統、正法的代表的話，那么黑公主身上則集中體現了古印度婦女忠貞、善良、堅忍等美德。她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飽受屈辱和顛沛流離之苦，義無反顧地跟隨著般度五子，直至死去。正因為如此，她的悲劇才更有代表性。

三、見不到光明的甘陀利王后——《摩訶婆羅多》的傷心寶石

《摩訶婆羅多》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其中持國的王后甘陀利，史詩雖然著墨不多，但每一處都很精彩。比如甘陀利的出場，甘陀利一出場，就預示了她的悲劇。她臉上罩著厚厚的黑布，遮得像一個盲人一樣——其實她不是盲人，只是因為丈夫持國是盲人，她自婚后就一直用黑布蒙住雙眼，以示與丈夫同甘共苦。這種自虐行為令人震撼。

在俱盧大戰中，甘陀利王后失去了九十九個兒子。當甘陀利見到般度五子后，有一個細節描寫可以反映出她悲痛欲絕的心情：她怕雙眼射出的怒火把堅戰燒為灰燼，慌忙背過臉去，就在這一瞬間，她的一縷目光掃到了堅戰的小腳趾上，頓時將那腳趾燒焦。

這是極度的夸張，夸張得有點失真，但如果不這樣處理反倒是失真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表現出甘陀利王后失去九十九個兒子的巨大悲痛。語言在這時是蒼白的，是沒有表現力的。

總之，在《摩訶婆羅多》塑造的女性形象中，安巴公主是情人的代表，黑公主是妻子的代表，甘陀利王后則是母親的代表。她們都是貴族女性，尚且難逃厄運，出身于吠舍和首陀羅的女人們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里的這一場令人震撼的“俱盧大戰”，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漸去漸遠，淡如云煙。然而，幾千年來高天后土之間的王位爭奪戰，到如今似乎也沒有收場的跡象。輾轉掙扎在王位爭奪戰中的女人們，就像爭來爭去的王冠上那幾顆令人難忘的寶石，永遠都閃著熠熠的光——通向天堂。因為，天堂里沒有仇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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