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沈從文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摘要 沈從文在作品中為我們塑造了豐富多彩的女性形象，本文把這些城鄉(xiāng)女性形象細化為少女、熟女、婦女、妓女、“淑女”以及“新女性”。通過對這些不同年齡、不同身份的女性形象以及其作品中時時閃現(xiàn)的男權意識下的女性觀的分析，來探究其作品女性形象的得失兼及其創(chuàng)作得失。

關鍵詞：沈從文 鄉(xiāng)村女性 城市女性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沈從文先生在作品中為我們描繪了一系列的女性形象，主要包括鄉(xiāng)村的少女、熟女（從心理到生理均已成熟但未婚的女性）、婦女、妓女、城市的“淑女”、新女性等形象，并根據(jù)年齡階段的不同而賦予了她們不同的個性特征。

一 鄉(xiāng)村女性形象

1 湘西少女

沈從文以欣賞、贊美的筆調(diào)為我們塑造了這個系列的湘西少女形象。

這些14、15歲的女孩子自由自在地生長在青山綠水之間，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是美麗、自在、純凈、活潑、健康的自然之子，也是沈先生審美理想的化身。但仔細閱讀文本，我們卻發(fā)現(xiàn)這些女孩子的生命都無一例外地存在著殘缺。其一，她們都身世凄涼：蕭蕭是個孤兒，寄養(yǎng)在伯父家；三三沒有父親，和母親相依為命；翠翠沒有父母，和爺爺一起生活；巧秀先后失去了父母，寄養(yǎng)在親戚家；阿黑有父無母……缺少雙親的疼愛，注定是她們無可彌補的生命殘缺。其二，她們都承受著心靈的孤獨：由于沒有親戚朋友兄弟姐妹以及同齡小伙伴們地陪伴，她們往往形單影只，心事和情感無處傾訴……這些孤獨少女們孤獨的身影和情懷，不由地使人產(chǎn)生一種憐惜之情和悲涼之感。其三，她們懵懂的愛情也難以圓滿：翠翠的戀人遠走他鄉(xiāng)歸期渺渺，所能做的只有無望無助地等候；蕭蕭被戀人花狗始亂終棄，由少女變成靈氣全無的婦人；三三嫁到城里去的愿望因白臉男人的病死而破滅……少女們的情與愛沒有一個是完美的，悲涼縈繞在她們身上揮之不去，并且這些女孩子沒能像傳統(tǒng)的湘西女性那樣敢愛敢恨，按照自我的內(nèi)在要求而生活，生命能量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抑制，按理不足以代表湘西世界的理想女性。

2 湘西熟女

沈從文還塑造了一批美麗、多情、活潑、可愛、敢愛敢恨，散發(fā)著原始生命活力的女性，在她們身上更多地呈現(xiàn)出對人本能情欲的追求。例如，《龍朱》中不僅講述了美麗、聰敏而又高傲的花帕族黃牛寨主的女兒，為了得到美男子中的美男子——白耳族王子龍朱的愛，竟在人前大膽表示自己有預備在白耳族與男子對歌三年的勇氣和決心。還講述了白耳族青年男女只要對歌生情，便可成為熟人，“在用干草鋪就并撒有野花的臨時床上”做“只有頂熟的人可做的事”——只要情之所致，禮數(shù)在她們心中是沒有什么重量的，更沒有人會因為她們的這種野合，而指責或鄙視甚至懲罰她們。《神巫之愛》著重展現(xiàn)了“精致如玉，聰明若冰雪，溫柔如棉絮”的花帕族女人對“美麗驕傲如獅子”的神之使者——神巫的大膽、熱情而執(zhí)著地愛戀之情。《月下小景》中的少女以及《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媚金，更是用她們的生命證明了對愛情的熾熱與忠貞。《阿黑小史》中的阿黑、《邊城》中的翠翠母親均是如此。她們是一些懂得愛、敢于愛，并且甘愿為愛付出一切的自然之女。正像沈從文所說的那樣：“愛你時有娼妓的放蕩，不愛你時具命婦的莊嚴。”

3 湘西婦女

沈從文在作品中還塑造了一群鄉(xiāng)村婦女形象，她們多是年齡不等的寡婦。年紀稍大些的，作者就主要歌頌她們的安貧樂道、勤苦耐勞的美好人性。例如，《菜園》中玉太太的素樸淡雅、勤儉耐勞，善于經(jīng)營；《三三》中楊太太一天到晚一身糠灰的在碾坊忙碌，生活辛苦卻過得從容；《劫余殘稿》中的滿老太太素樸、勤儉……這些女人雖然是寡婦，卻從不怨天尤人，用纖弱的臂膀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活；年紀輕些的，作者就贊揚她們勇于掙脫各式束縛，完全為自己生命的本真訴求而活的可貴精神。例如，《旅店》中守寡三年聰敏能干、風流嬌俏、熱情大膽的苗族女子“黑貓”，一旦有了某種欲望，就勇敢抓住機遇，完成自己的心愿；《連長》中的年輕寡婦真誠大膽地愛著隨時會開拔的連長；《巧秀和冬生》中的巧秀媽勇敢地與鄰村打虎匠的相好并不惜付出生命作為代價。

4 湘西妓女

由于貧窮閉塞，湘西人民長期以來面臨著“食”與“性”的沖突，而為了“食”出賣“性”難免就成了湘西女人們的維生之道。沈先生在作品中著重描寫了這些女人們放蕩中的癡情。例如，《柏子》中的妓女既是柏子的性對象又是他的情人，兩人之間的一夜歡愉，女人給他的不單是生理的滿足，還有心靈的撫慰，全然沒有漢族妓女和嫖客間金錢交易的丑惡；《丈夫》中被丈夫迫于生計送到城里花船上的老七，雖然飽受嫖客的恣意凌辱，但心中對她的丈夫沒有絲毫怨恨反而對丈夫充滿了柔情、牽掛和體貼；《小砦》中的妓女桂枝不貪戀富商的金銀，卻和窮苦的憨子相依為命……這些沉而不淪的湘西妓女身上有著湘西女人特有的人格特征。不過，這些風塵女子的形象都很模糊，缺少個性，無從準確把握她們的年齡、容貌和心理特征，她們身上所體現(xiàn)的人性美也相當抽象。

二 城市女性形象

1 城市“淑女”

筆者把沈先生筆下嫁給都市男性的城市女性稱為“淑女”——是相較于紳士而言的。她們被刻畫成虛偽、矯情、自私、勢利、空虛、墮落的形象，是鄉(xiāng)村女性的陪襯。例如，《紳士的太太》中妻子瞞著丈夫偷情，姨太太與大少爺通奸；《某夫婦》中，當太太得知自己被丈夫當作誘餌騙錢后，索性假戲真做以示報復，夫妻之情被金錢利益取代；《或人的太太》中女主人公和芝先生已結婚七年，早已同床異夢，卻寧可堅持每周一次和“如意情人”偷情也不肯和懦弱的“好丈夫”分手；《八駿圖》中的黃袍女子在已有情人的情況下，還要對已經(jīng)定婚的達士先生展開凌厲攻勢……這些自恃擁有文明、道德、知識和智慧的都市女人對待愛情不嚴肅，對待婚姻不負責，雖然表面上風光體面，但私下里的調(diào)情、偷情和亂倫，使我們看到其靈魂深處的庸俗和丑陋。

2 城市“新女性”

沈先生作品中還塑造了一系列都市未婚女性形象。由于作者對城市未婚女性所持的態(tài)度與對城市已婚女性不同，所以筆者稱之為“新女性”。這些女性不僅有文化，還有自主意識，她們不在乎對方的地位和金錢，只在乎能否給她們理想的愛情和幸福的生活，為此甚至放棄城市少女特有地矜持，勇敢地倒追意中人。例如，《如蕤集》中美麗動人、高貴大方、有才又有財?shù)娜甾ǎm然身邊追求者云集，但她卻不為所動，反而主動去追求一位具有鄉(xiāng)下人蠻性氣質(zhì)，并不富裕的年輕人；《薄寒》中的女教員以及《一個女劇員的生活》中的蘿，亦是高雅、美麗、迷人，但她們均對身邊城市男子的嬌柔做作早已厭倦，認為他們離她們理想的愛人差之千里。由此可見，沈先生承認城市存在優(yōu)秀的女孩子，她們不僅像鄉(xiāng)下的女孩子一樣聰明美麗，還具有鄉(xiāng)村女性所缺乏的智慧學識，不過他認為城市男人是不具備給她們幸福的資格，所以他讓這些女性選擇的結婚伴侶或性伙伴都是具有鄉(xiāng)下人野蠻氣質(zhì)的男性。

3 城市妓女

沈先生在作品里，也刻畫了一系列的都市妓女形象。對于這個特殊的群體，他著重描寫的是妓女與男性知識分子的關系。這些女性雖然沒有湘西妓女的狂放，但當面對那些稍稍尊重她們?nèi)烁竦摹⑼瑯痈F愁潦倒的知識分子時，她們同樣能以滿腔柔情相報，不過她們表達情感的方式是哭而不是湘西妓女豪放粗野地罵。例如，《十四夜間》、《第一次做男人的那個人》、《誘—拒》等就表現(xiàn)了窮愁潦倒的男性知識分子在與妓女性接觸時的緊張和羞怯，而那些拯救這些男人性饑渴的妓女們也是善良和多情的。古代男性借風塵女子來緩解包辦婚姻的痛苦和無奈，現(xiàn)代男性知識分子則因窮困而失去了追求穩(wěn)定的性對象的資格——都市女性們往往選擇生活富足的男性為婚姻對象和性伙伴——只能再次到妓女身邊尋找性欲的滿足。

三 沈從文男權意識下的女性觀

仔細觀察沈從文對女性形象的刻繪，我們卻發(fā)現(xiàn)這樣的癥候：在他從生命的高度為城鄉(xiāng)女性美好、健康、自然的人性而縱情高歌的文本當中，卻不時流露出這樣的信息：他的女性觀是在男權意識統(tǒng)領下的女性觀。其一，他認為女性只有美才有價值。他說：“天生一個女人她的最大的義務，就只是把身體收拾得很美。”他認為女子第一應該“美麗”；第二應該“聰明”；第三應該“同情男子”。由此可見，在他看來女人必須要很美，且時時注意把自己從著裝到化妝到舉止都要收拾得很美，才算盡了自己的義務，才配得起男人的愛和追求。而一個不美的女人，不僅不能得到男人的愛戀，她的出現(xiàn)簡直就是一個罪過，是有礙觀瞻的，所以當他看到一個大胖女人而不是窈窕淑女從橋上走過時，立即感到審美理想的失落，于是“心中十分難過”。其二，女人的美還要能刺激男性的欲望。例如，“發(fā)柔而黑，頸白如削玉刻脂，眉眼斌媚迎人，頰邊帶有一小小圓渦，胸部微凸”；“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調(diào)和削筑成就的”女人的身體。這種美，不是端莊，而是秀色可餐的嫵媚。他直言不諱：“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結實光滑的身體，長長的臂，健全多感的心，不完全是特意為了男子夜來享受的么。”其三，美麗的女人擁有浪漫的愛情，其貌不揚的女人不會中丘比特的箭。例如，在《長夏》中，“我”雖然知道相貌平庸的大姐對“我”的愛是“真純熱烈”的，仍被看作是“蝦蟆吃天鵝”，是令人“討厭”的逼迫，并認為這種人只能作“愛情戲中的配角”，永遠只能在別人的誤會中得到些“聊以解嘲的快樂”。其四，在他的文本中有時還把女性旺盛的情欲比作動物本能。例如，說妓女二圓“全身壯實如母馬，精力彌滿如公豬”，因此放蕩時“不知道羞恥”。這種把女人當作男性觀賞享用的玩物觀點，以及對女性正常性欲的鄙視態(tài)度，不要說在今天，就是在剛剛開始提倡人性解放、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五四時期，都顯得是那樣的不和諧。沈從文這種男權意識下的女性觀多多少少地制約了其作品價值。

四 結語

縱觀沈從文的作品，大致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沈從文在文本中最主要的譴責對象是城里的男人，他從身體（或生病或殘缺）和精神（閹寺性）兩方面認為他們不具備健康的身體和美好的人性，更沒有資格給城市女性以幸福，正是從這樣的出發(fā)點考慮，筆者認為沈從文作品當中并沒有貶抑都市女性——他批判都市女性的調(diào)情、偷情以及濫情，其矛頭指向均是她們的丈夫——都市男人。我們可以從這句話中得到啟發(fā)：“我覺得天下的女子沒有一個是壞人，沒有一個長得體面的人不懂愛情……女人的壞處全是男子的責任。”所以他作品中的女性除了湘西少女們因為對愛情的懵懂和矜持而沒有主動地尋找情郎和放縱情欲外，其他女性（無論城鄉(xiāng)）基本上都能夠勇敢地追尋自己的情欲或情感，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作為代價。例如，《如蕤》中的城市女孩、《月下小景》中的鄉(xiāng)村女孩以及《旅館》中的寡婦黑貓等都具有這樣的特征。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沈從文把女性的身體單純看作是男性欣賞物的觀點，顯現(xiàn)出的是他對女體美淺層次的審美感受，也是對女性尊嚴淡化忽視的明證，且沈從文作品當中把人的自然屬性（主要是性欲）等同于健全人性的觀點，還認為文明、進步是對健全人性更大的壓抑觀點，都是失偏頗的。根據(jù)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人類的需要由低到高包括：生理、安全、社交、尊重、自我實現(xiàn)等需求，而生理的需求是人類最低層次的需求，所以僅僅能在生理需求上得到滿足的人，不足以證明其人性就是健全的。由根據(jù)馬爾庫塞的理論可知：愛欲并不具有反社會性，也并不必然與文明相沖突。相反，只有科技的不斷進步，才可以讓人從繁重的令人不悅的工作中盡可能地解放出來，從而在時間和精力上為人的本能充分施展提供可能，所以社會的進步，是人性得到健全發(fā)展的充分必要條件。所以筆者認為，雖然鄉(xiāng)下人的心態(tài)造就了沈從文文學上的最高成就，但也成了他創(chuàng)作之路中難以逾越的路障。

參考文獻：

[1]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2] 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人民文學》1986年第5期。

[3] [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

作者簡介：王愛文，女，1975—，河北邯鄲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工作單位：新鄉(xiāng)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