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殤

摘要 小說《邊城》是一場美麗的愛情悲劇故事。在這場愛情和親情悲劇的故事中，并不像一般作品中那樣講訴善與惡的沖突、欲念與貪戀的糾纏，而是本于善與善的沖突、真與真的錯位，譜寫一曲命運的悲歌。努力與命運抗?fàn)幍睦洗颉⒆非髳矍榈拇浯洹⒆非笞杂蓱賽刍橐龅膬偷龋麄儫o不在命運面前感到無力和無助，而這種無助感引起了讀者的共鳴，與他們產(chǎn)生了感同身受的內(nèi)心真實感受。

關(guān)鍵詞：《邊城》 悲劇命運 沈從文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中國臺灣女作家張小嫻說：“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種悲傷。”愛本無對錯，只是時機(jī)的種種不合拍、命運的種種不湊巧，而造成了悲劇。沈從文在20世紀(jì)30年代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邊城》，圍繞在湘西邊城生存的幾位普通農(nóng)人和兵士的悲劇結(jié)局，表達(dá)了對邊城人們無力把握命運，一代又一代繼承悲涼人生命運的深深慨嘆。小說中美好的一切最終只能存留在記憶里：深愛著翠翠的天保與儺送一個身亡、一個出走；疼愛著翠翠的祖父也在暴風(fēng)雨的夜晚憂郁死去；順乎自然的愛情故事以悲劇告終，這段異常溫暖的親情，也因唯一親人的離去而從此缺失。如此一部極力張揚人性美的小說卻以悲劇而告終，這不能不使讀者感嘆命運之殤。

從構(gòu)成小說最重要的故事情節(jié)上說，《邊城》并沒有脫離一般愛情故事常用的“三角戀”乃至“四角戀”的架構(gòu)。老二儺送與哥哥天保兩人幾乎同時愛上家庭貧困、美麗清純的翠翠，翠翠從小無父無母，與祖父相依為命。在當(dāng)?shù)氐囊淮味宋绻?jié)劃船比賽活動中，翠翠與儺送兩人偶然相遇，并一見鐘情，之后翠翠委婉拒絕哥哥天保的兩次正式上門提親。在翠翠與儺送兄弟二人的戀愛糾結(jié)之外，當(dāng)?shù)氐耐鯃F(tuán)總也看中了儺送，愿意以一座碾坊作陪嫁把女兒嫁給儺送。王團(tuán)總的女兒和船總的兒子儺送應(yīng)該算門當(dāng)戶對，般配得很，但儺送并不愿意接受那座新碾坊，在心里他只認(rèn)定要和翠翠在一起。但儺送的內(nèi)心選擇，翠翠和她的爺爺并不知道，從而產(chǎn)生了重重的誤會，最終以悲劇結(jié)尾。《邊城》的故事中，每個人物的性格都近乎完美，待人真誠友善，富有人情味。老船夫、船總順順、楊馬兵、城里的小攤小販、過渡船客、軍人、妓女等，與當(dāng)?shù)孛利愳届坏淖匀画h(huán)境融為一體。沈從文在對儺送和翠翠兩位主人公的刻畫，是所有其文學(xué)作品中性格、氣質(zhì)刻畫得最完美的形象之一。儺送出身于軍人家庭，“氣質(zhì)近于那個白臉黑發(fā)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忘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于感情”，年紀(jì)輕輕，但學(xué)得了“做人的勇氣與義氣”，“又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得到了茶峒人的尊敬。儺送連他的名字都來自于父親船總順順的私心，父親認(rèn)為他是“儺神送來的”禮物。儺送“年紀(jì)青青的臉黑肩膊寬”，長得美麗，外號“岳云”，與戲臺上小生岳云有相近的神氣，年過十歲便能入水閉氣捉到鴨子，才氣過人。翠翠則是一位美麗善良而又單純的少女，“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翠翠無疑是作者筆下傾心雕琢的一塊璞玉，是沈從文心中所有充滿人情味的湘西女子的化身。

《邊城》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以優(yōu)美別致的風(fēng)土人情為背景，通過那些至真至善的普通人物身上發(fā)生的命運悲劇，賦予了小說濃厚的文明失落色彩，隱含了對現(xiàn)實生活中古老文明美德、價值觀失落的痛心，以及對現(xiàn)代社會物欲泛濫的批判。從翠翠和爺爺?shù)纳硎揽矗@是一個殘破的家庭，70歲的擺渡老人，13歲的孫女翠翠，一條通人性的黃狗，住在溪邊沒有鄰居、沒有親朋的地方。因為這條小溪是川湘來往的通道，為方便來往，官家在溪上安排了唯一一只方頭渡船，行人過溪后再越小山走到一里路遠(yuǎn)的茶峒城邊。從小失去父母的翠翠便一直隨爺爺在這相對封閉的地方生活。溪邊還有座白色小塔，山城人將這座小塔與茶峒風(fēng)水關(guān)聯(lián)起來。到結(jié)尾，這座矗立了多年的小塔竟被一場來勢兇猛的大雨沖得坍塌倒掉，加之?dāng)[渡老人在雷雨將息時無聲無息的逝去，故事中的人物“生者多已成塵成土，死者在生人記憶中亦淡如煙霧，惟書中人與個人生命成一稀奇結(jié)合，儼若可以不死”。作品就這樣在生與死的沉重命題中，彌散開來一份濃濃的感傷，正是這種自然非造作的憂傷基調(diào)，反而增加了作品悲劇主題的深度與厚度。沈從文先生在《〈邊城〉題識五種》中寫道：“1936年3月15日早上看過一遍，心中很凄涼。”又寫：“3月21日看此書一遍。覺得很難受，真像自己在那里守靈。人事就是這樣子，自己造囚籠，關(guān)著自己；自己也做上帝，自己來崇拜。生存真是一種可憐的事情。”善與善的沖突、真與真的錯位，使得男女主人公之間看似無任何糾葛矛盾的美麗愛情結(jié)局未定，愛著他們的那些善良人們的死去，活著的人也只空留一聲嘆息和一生遺憾。生存的命題在小說中顯得異乎沉重與悲哀。

的確，邊城人性的純美、生命的張力和命運的無常是作者深層次表現(xiàn)的主題，但作者并不以悲觀激憤和煩躁怨怒的心情來寫。作為自小生長于湘西鳳凰小城、在北平大城市一貫以“鄉(xiāng)下人”自稱的沈從文先生，是懷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溫暖”，用近乎抒情式的筆調(diào)專注于寫他熟悉的那些農(nóng)人和兵士們的悲歡離合。在小說“題記”中他解釋了為什么要這樣寫：“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這位自小生長于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山城”的文學(xué)大師，“讓我們還知道中國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那里是“世界一小角隅”，“那里的環(huán)境還未被內(nèi)戰(zhàn)破壞，農(nóng)民還保留原來的質(zhì)樸，勤儉，和平，正直”。但作品并不僅限于此，在那個富有人性美和人情美的地方，在那些普通而善良的人身上，同樣經(jīng)歷著生老死別，經(jīng)歷著愛與愁的痛楚。他們努力生存，而不是生活；看似事出偶然，卻處處隱伏與預(yù)設(shè)悲劇的玄機(jī)；深愛，卻難以觸摸到對方的心靈，不能廝守。這就是每個讀者雖身在故事之外，又因為愛著故事中那些善良的人們，對他們命運和人事無常的無限感嘆。

翠翠的爺爺雖70歲了，卻一直是個努力不為命運打敗的人。獨生女兒和未成婚女婿的雙雙自殺并沒有讓他為難，他獨自履行撫養(yǎng)著翠翠的義務(wù)，同時又很忠實地履行擺渡的職責(zé)，雙份責(zé)任讓他“感到生活的力量”，得到了大家的敬重。但這位認(rèn)真生活的老人在孫女的終身大事上，同對當(dāng)初自己的女兒一樣感到無力無助，沒能看到孫女的幸福而死去，陷入了命運的浮浮沉沉里。翠翠的母親，也就是老船夫的獨生女兒，愛上了一位茶峒軍人、當(dāng)?shù)爻璧摹暗谝皇帧保⒂辛撕⒆印扇讼嗉s“私奔”，但女兒不忍心離開孤獨的父親，“無遠(yuǎn)走的勇氣”，而愛人既已違背作為軍人的名譽，又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便服毒自殺。翠翠母親因為未婚先孕的羞慚，又因為愛人的死，最后在愛情和親情面前做了一個痛苦地選擇：生下女兒后，“卻到溪邊故意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義無反顧地追隨愛人而去，留下了女兒和孤獨的祖父相依為命，在平靜中一點點生存下去，繼續(xù)接受命運的安排。

對老船夫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所帶來的巨大悲哀，作者并未過多表現(xiàn)。他一方面認(rèn)真忠于職守，“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另一方面悉心撫養(yǎng)女兒留下的遺孤，貧苦而單調(diào)的生活中竟也充滿親情的快樂。祖孫倆常閑時便坐在門前大巖石上曬太陽，或由爺爺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zhàn)爭故事，或嗾使身邊黃狗自巖石高處躍下水中，銜回故意拋下的一塊木頭。有時爺爺還會應(yīng)孫女的要求，到溪中央快樂地唱起歌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里，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復(fù)，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日子就這樣在單純寂寞中平靜安然的過去了十三個年頭。在那個封閉的山城，這個從小缺失母愛的單純美麗少女，似乎同她的母親一樣在幸福的大門外彷徨傷心，被一天天流逝的歲月裹挾著，失望著，無法追求和享受自己的愛情和幸福。

沈從文著重于用詩化散文的形式，細(xì)細(xì)講述發(fā)生在小女孩翠翠和她母親身上的悲劇。翠翠母親的悲劇，在老船夫心里埋下了陰影。雖然老祖父認(rèn)為女兒的死只應(yīng)“天”去負(fù)責(zé)：“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但隨著翠翠越來越長大，已到了當(dāng)?shù)卣劶盎榧薜哪挲g，特別是看到翠翠帶著發(fā)癡、羨慕的眼光注視著和翠翠年齡相仿、穿著新嫁衣的財主人家女兒的時候，祖父就開始著急擔(dān)心起孫女的婚事來，出于對翠翠不幸身世的彌補(bǔ)，祖父要把翠翠交給一個可靠的男人，要讓翠翠和其他女孩子一樣得到平靜安寧的幸福。但祖父雖然很擔(dān)心翠翠的命運，希望翠翠不要再重復(fù)她母親那樣的不幸，但幸福不是想要得到就能降臨。就像小說中一位過渡人所說的那樣，“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祖父一方面明白翠翠內(nèi)心的意思，也不像一般家庭那樣由自己做主決定翠翠的未來，一次次徒然無力地對抗著命運。家里貧窮，無碾坊給孫女作陪嫁而感到自卑，自己年歲越來越老，擔(dān)心死后翠翠無人照顧，希望有生之年給翠翠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并且不讓她受委屈的婆家，這個美好的愿望曾一度因天保上門提親、儺送夜晚在山上唱了一夜的歌而就要實現(xiàn)，屬于翠翠的幸福大門似乎就要敲開。但命運又一次開了玩笑，天保首先退讓，并突然發(fā)生意外，翠翠的幸福也因此關(guān)上了大門。因天保的死，祖父還得忍受包括儺送在內(nèi)的周圍人的誤解和冷淡，加之誤以為儺送真答應(yīng)了以那座碾坊作為陪嫁的婚事。老人將翠翠婚姻的種種拖拉不巧歸結(jié)于“一切有個命”，內(nèi)心擔(dān)心焦慮又無可奈何，終于悄然死去。沈從文先生在《〈邊城〉題識五種》最后寫道：“一個人記得太多事情真不幸。知道太多事情也不幸。體會到太多事情也不幸。”這是作者對吃了一輩子苦、五十年來忠于職守、承受巨大命運打擊的老船夫最大的感慨。“不幸”就是這位老人一生的腳注。

翠翠也感到無法抓住自己的命運。船總家兩個兒子同時愛上了她，“兩個年青人皆結(jié)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xiāng)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老大天保先走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這一合乎婚姻禮儀的正式程序，希望得到祖父的首肯后完成與翠翠的這門親事。但翠翠本是父母自由愛情的結(jié)晶，或許遺傳了父母自由戀愛的基因，15歲時在那個熱鬧的端午節(jié)黃昏，竟陰差陽錯地而與那位秀拔出群的弟弟儺送一見鐘情，這份情感的到來早于天保的上門提親。所以面對天保請的媒人正式上門提親，翠翠含糊地推脫過去，她的靈魂已在那個5月的夢中與儺送美妙的歌聲交會貫通。但隨著天保決定退出，并隨后坐船碰礁淹死的不幸發(fā)生后，儺送在大哥死亡的陰影籠罩下，對翠翠無法表現(xiàn)出像從前一樣的激情與熱情，有的只是聽天由命，求婚的事就這樣被無限期耽擱，翠翠放棄以儺送媳婦身份住進(jìn)城里船總家的好意，仍在碧溪岨把日子過下去。她愛的并愛她的那個人“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沈從文先生巧妙地設(shè)置了這個結(jié)尾，留給讀者的，既有無限的希望與期待，又有無窮的遺憾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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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鐘益蘭，女，1970—，江西新余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工作單位：新余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