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畢曉普與瑪麗安·摩爾

胡英

摘 要：畢曉普與摩爾之間忘年交的友誼常常成為評論界津津樂道的話題，普遍認為摩爾是畢曉普詩學的導師。但是近年來尤其是在畢曉普去世之后，她的詩歌越來越得到評論界的肯定，她也逐漸躋身于20世紀最重要的詩人行列，大有一種趕超其導師摩爾的姿態(tài)，因此，有必要重新審視畢曉普與摩爾之間的關(guān)系。畢曉普與摩爾之間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1.母女般的愛護和培養(yǎng)期；2.詩學指導與切磋期；3.個性特色詩學的成熟期。理清畢曉普詩學的發(fā)展脈絡(luò)，有助于理解和澄清畢曉普的詩歌為什么能夠在她去世后的二十幾年中逐漸成為文學經(jīng)典。

關(guān)鍵詞：伊麗莎白·畢曉普 瑪麗安·摩爾 詩學 發(fā)展

畢曉普與摩爾之間忘年交的友誼常常成為評論界津津樂道的話題。有人從傳記學角度敘述了摩爾對畢曉普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認為摩爾是畢曉普的導師（Costello， 1984； Kalstone， 1989； Merrin， 1990；Goldensohn， 1992）；有人通過對比研究兩人的詩歌，發(fā)現(xiàn)她倆具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對于傳統(tǒng)的運用（Merrin， 1990），對于自然的關(guān)注（Rotella， 1991）等；甚至還有人從她倆的詩歌入手，從心理學角度研究，發(fā)現(xiàn)她們具有類似的創(chuàng)作“精神力學”（Diehl， 1993）。關(guān)于她倆之間的友誼和相互影響的研究，從時間段上看主要集中在20世紀80-90年代，從內(nèi)容來看，主要側(cè)重研究摩爾對畢曉普的影響以及她們之間的相似之處。新世紀以來，除了某些評論家從女性主義角度研究摩爾對于畢曉普的影響之外（Curry， 2000 ；Kent， 2003），鮮有評論家再論及此話題。但是近年來，隨著對畢曉普詩歌的挖掘？譹？訛，有必要重新審視畢曉普與摩爾之間的關(guān)系，這對于理解和澄清畢曉普為什么能夠在去世后的二十幾年中影響力逐漸趕超她的導師很有幫助。

一、類似母女的緣分和關(guān)系

似乎上天注定了一種特別的緣分，畢曉普與摩爾初次認識正是畢曉普的母親去世的同一年（1934年）。摩爾當時已經(jīng)在詩壇上地位穩(wěn)固，編輯《日晷》雜志五年有余。與畢曉普見面時，她四十五歲，未婚，沒有孩子，加之年齡比畢曉普大二十多歲，而畢曉普的母親也剛剛過世，所以她們之間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很自然地，摩爾對于她的這位年輕的朋友有一種母親般的關(guān)心和照顧。通過她們之間的信件，可以發(fā)現(xiàn)“在摩爾與畢曉普交往的前十年里，她們的情感主要是一種類似母女的關(guān)系”。這種良好的友誼甚至促進了畢曉普對于摩爾詩歌的欣賞和崇拜。

從瓦薩學院畢業(yè)后，畢曉普曾一度非常彷徨，不敢確定能否以詩人作為職業(yè)。這時候，她給摩爾寫信。摩爾在8月28日的回信中，喚醒畢曉普認識她自己：“你說你要學醫(yī)，對此我并未感到不安，因為醫(yī)學也很有趣。但我覺得你不能放棄寫作，因為你有這個能力。當聽到你好像有放棄寫作的念頭，這的確讓我感到不安，因為你已經(jīng)寫出的作品——不論是詩歌還是散文都是令人羨慕的……”這樣，畢曉普確定了自己的方向，安心地做起了專職作家。后來，當畢曉普因為作品太少而感到壓力的時候，摩爾再次寫信來安慰：“不要讓寫作變成一種威脅……僅僅因為進度慢而責怪自己那是不合適的，因為急躁而固執(zhí)的努力往往會讓一個人失去機會，不能在一個更加成熟和合適的時間更加準確地處理題材。”就這樣，在摩爾的鼓勵和安慰下，畢曉普不緊不慢，十年磨一劍，終于在1946年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詩集《北與南》。

很長一段時間，畢曉普都受到摩爾強烈的影響，對此，畢曉普也從不避諱并常常提起。1936年9月15日在畢曉普給摩爾的信中她道歉說：“（詩歌中）體現(xiàn)了你強烈的‘影響，實在是太不禮貌了。”幾個月后（1937年1月5日），畢曉普又再次寫信致歉，這次是因為她在寫故事《海與海岸》的時候無意中“從《軍艦鳥》（The Frigate Pelican）中偷取了一些東西”。在多年之后，摩爾對她的影響依然存在。1956年6月5日畢曉普給摩爾的信中寫道：“有一個文學報的記者朋友采訪我，我說我喜歡詩歌中的三種品質(zhì)：自發(fā)性、準確性和神秘性。這恐怕是在模仿你。”當然，這里的“準確性”（accuracy）的確是兩個詩人的共同特征，摩爾也多次贊揚畢曉普詩歌中的準確性。但是，對于摩爾來說，自發(fā)性（spontaneity）和神秘性（mystery）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為自發(fā)性和神秘性更多地體現(xiàn)了詩人的浪漫主義氣質(zhì)，強調(diào)想象的經(jīng)歷和個人的思考，而摩爾卻更加注重技巧和表現(xiàn)，甚至是道德姿態(tài)。

二、詩學方面的導師

從鼓勵畢曉普選擇寫詩到后來幫助畢曉普爭取基金、出版作品，摩爾不斷地指導畢曉普寫作詩歌，畢曉普也從摩爾那兒學到很多，諸如細心的觀察、語言的簡潔、緘默低調(diào)的態(tài)度以及對詩歌形式的控制等。不但畢曉普自己承認摩爾對其影響重大，而且評論家們?nèi)缳Z蘭爾（Jarrell）、洛威爾（Lowell）等都發(fā)現(xiàn)畢曉普第一部詩集《北與南》明顯地具有摩爾詩歌的痕跡。摩爾把畢曉普引薦給各大編輯和雜志，幫助和鼓勵畢曉普出版她的作品。畢曉普的一首詩歌《人蛾》（The Man-Moth，1936）和兩個短篇故事《洗禮》（The Baptism， 1937）和《海與海岸》（The Sea and Its Shore， 1937）發(fā)表在《當今生活與文學》（Life and Letters Today）雜志上，而另外三首詩歌發(fā)表在1936年4月號的《新民主》（New Democracy）上，是因為摩爾向雜志推薦了她，并且把她的地址給了雜志的主編。

摩爾對于畢曉普的建議和贊揚往往都是建立在非常具體的詩歌之上。1936年12月22日摩爾給畢曉普的信中，就《早餐的奇跡》寫道：“在詩歌中的這些詞我反對這樣用，第二節(jié)第二行中的‘bitterly，第三行‘very hot中的‘very，還有詩歌倒數(shù)第四行的‘gallons of 。”從這里可以看出，摩爾非常重視語言的簡潔、輕描淡寫，反對用一些表示強調(diào)和夸張的詞匯如“very”等。另外，對于細節(jié)摩爾也非常嚴格，她注重詩歌中聲音和節(jié)奏的灑脫感。關(guān)于《早餐的奇跡》，摩爾寫道：“因為你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確認過這些詞語，所以我是顫抖著這么問，難道‘crumb和‘sun兩個相同的音不是隔得太近了，都有些像漢語中的詞語了？”從這些可以看出，摩爾非常注重用詞的精確、節(jié)制和樸實。這些詞匯也往往被評論家們用來形容畢曉普的詩歌。

對于事物的細心觀察也可以讓讀者看到畢曉普與摩爾是師承一派的。在1948年關(guān)于摩爾的文章《因為我們喜歡它》（As We Like It）中，畢曉普寫道：“迄今為止就我所知，瑪麗安·摩爾小姐是世界上活著的最偉大的觀察家。”她甚至說在“描述的功績”方面，瑪麗安·摩爾小姐超過了霍普金斯。要知道，霍普金斯對于畢曉普來說是文學教父。細心的觀察和準確的描述是畢曉普從摩爾那兒學來的又一主要技巧。《在漁屋》中，“所有東西都是銀色的：那大海沉重的表面，/慢慢地膨脹好

像就要溢出來”，畢曉普感嘆“她完全將自己投入到關(guān)于對象的沉思當中，用所有的真誠來感受它如何形成”，這種忘我的全情投入也是畢曉普從摩爾那兒學來的。

由于摩爾和畢曉普都擅長觀察和描述，加之她們對于自然的熱愛，因此，動物詩也成了她們倆的共同愛好和特長。摩爾的動物詩主要包括《普倫密特蛇怪》（Plumet Basilisk）、《穿山甲》（Pangolin）等，而畢曉普的動物詩代表作則有《人蛾》（The Man-Moth）、《魚》（Fish）、《雄雞》（Rooster）等。對于動物詩歌，畢曉普也從摩爾那里受到很多啟發(fā)。她認為現(xiàn)代的藝術(shù)應該是一種交互作用，而不是將某些理念強加于事物之上。畢曉普在《因為我們喜歡它》中寫道：“動物的生命中包含豐富的教育意義，但是這種意義應該通過仔細和專心的觀察動物來發(fā)現(xiàn)，而不是把一頭鹿當作是‘披著鹿皮的人來對待。”她覺得摩爾的動物詩在自我和他者之間找到了一種平衡。正如摩爾所寫，所謂相異性，實際上就是想象賦予的一種意志，“一種放棄本身所擁有”的態(tài)度。摩爾的普倫密特蛇怪跳入水中，突然濺起的水花似乎“標志著他暫時的失去”；而為了讓“勝利充滿著租來的小船”，畢曉普必須“把魚放走”。

三、畢曉普逐漸成熟，自成一派

從導師發(fā)展成朋友、同志，在相互稱贊與欣賞的過程中，畢曉普逐漸成熟，堅定自己的看法，形成自己獨特的詩學。摩爾的詩學建立在她獨特的、精致而簡練的老到的技巧之上，她永遠保持一種理智而文明的方式，以一種淑女般的優(yōu)雅姿態(tài)，采用精確而不浮夸的手段來完美地表達她的思想。畢曉普則更加傾向于以一種孩童般的視野來觀察世界，她喜歡用簡單、粗糙，有時候用些骯臟的詞匯來表現(xiàn)世界的本來面目，她更加愿意以一種樸素而直白的方式來呈現(xiàn)事物。對于事物本身，摩爾傾向于以一種隱秘的方式給事物加之以價值，而畢曉普則喜歡加之以渴望、恐懼，甚至是不確定。

比如對于《雄雞》（Rooster）這首戰(zhàn)爭詩歌的標題，畢曉普沒有用“cock”而選擇具有貶義的“rooster”，這一點讓摩爾感到很不舒服。另外，關(guān)于此詩中的一些用詞，如“廁所（water closet）”，摩爾也反對，因為這不符合她優(yōu)雅完美的習慣。但畢曉普堅持用“廁所（water closet）”一詞，為此，她解釋說：“我珍惜‘廁所以及其他骯臟的詞匯因為我想強調(diào)軍國主義骯臟卑鄙的本質(zhì)……同樣的原因，我的標題選擇了有蔑視含義的‘雄雞（rooster），而沒有用更加傳統(tǒng)的說法‘公雞（cock），因為我想重復戰(zhàn)爭中的“槍械—金屬”感（同時我心里也將這個暴力的雄雞與畢加索的抗戰(zhàn)繪畫《格爾尼卡》中的雄雞聯(lián)系起來）……我知道你的美學要求相當正確，但是我不能犧牲這里非常重要的‘暴力的基調(diào)……”

賈蘭兒曾經(jīng)指出畢曉普的《福羅里達》（Florida）有明顯的摩爾的詩風。的確，準確的觀察和緘默的語言確實是師承于摩爾，不過將這首詩與摩爾的《跳鼠》進行對比就可以發(fā)現(xiàn)，畢曉普注重的主題還是不同于摩爾。在《跳鼠》中，摩爾稱贊跳鼠，因為它形式上的和諧與埃及法老的廢墟形成了對照，跳鼠成了她的理想美學標準——節(jié)制而謙遜，“它轉(zhuǎn)過它的鳥頭——/絨毛整齊地/指向后背和耳朵融為一體/耳朵再次重申身材的/苗條”。而畢曉普在《福羅里達》中寫道：“巨大的海龜，無助而溫和，/死去，并在海灘留下它們那永遠也擺脫不了的硬殼，/它們那帶有圓眼窩的大腦袋/是人的兩倍大”。這里沒有摩爾那種典型的美，而是一種悲劇性的美，并且這段詩沒有任何悲傷情感或道德可言。就連摩爾自己也意識到畢曉普的詩歌是知識而非說教，因此她說：“我們終于找到身邊有人是不說教的。”

摩爾善用控訴的口吻，將諷刺、道德與美學樂觀地結(jié)合在一起，對她來說，想象勝于不完美的現(xiàn)實世界，因此，她習慣精選碎片事物，通過文字將之建造成炫目、獨立而又具有個性的現(xiàn)實。而畢曉普的詩沒有那么壯麗，但更加溫和、更加夢幻，更多地注重事物的混亂和困境，她似乎總是追求一種難以捉摸的穩(wěn)定性，而非完美的結(jié)局。如果我們細讀摩爾的《尖塔上的男人》（The Steeple-Jack）和畢曉普的《小習作》（Little Exercise），就可以發(fā)現(xiàn)她們倆的區(qū)別。兩首詩都從不同的角度描繪了海邊的情景，都暗含看到的和隱藏的危險。但是，摩爾仍然肯定了那優(yōu)美的表面，對她來說，世界雖然充滿不可靠但仍然是安全的；而畢曉普的世界則沒有那么平衡，沒有田園詩意。摩爾描寫危險的成分，往往會將此馴服和美化；而畢曉普則更加淳樸、赤裸，沒有人為的裝飾。

畢曉普將詩歌《邀請瑪麗安·摩爾小姐》獻給摩爾，在詩中，摩爾化成一個飛翔的精靈，給單調(diào)的世界帶來光亮。詩歌一開始是讓整個世界做好準備，來迎接摩爾的來訪，表達了畢曉普對于摩爾的尊敬。在準備迎接摩爾到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好像產(chǎn)生了一種詩意的變形，“進來吧：兩條河，就像拖著銀鏈子的/雕花玻璃果盤優(yōu)雅地盛滿/無數(shù)透明的小果凍。”摩爾有如一個好心的巫師，給充滿污點的世界投上天使的一瞥，帶來想象的光輝。她披著“滿是蝴蝶翅膀和警世妙語”的黑斗篷，帶著“稍微挑剔的眉頭和藍色的絲帶”“飛過來”，這不就是摩爾在畢曉普心目中的形象嗎？她幫助畢曉普裝上想象的翅膀，帶著稍微挑剔的眼鏡，仔細地和她一起推敲和修改詩歌中的詞句，以達到精準的描述和表達。

雖然兩人過著不同的生活，但是她們以頻繁的書信保持著親密的友誼，這種友誼一直延續(xù)到摩爾去世。這兩個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女人有很多相似之處，同時也有很多方面是互補的。同是幼年喪父的摩爾更能體會畢曉普孤苦的童年，對于詩歌的熱愛也讓兩人成為忘年之交。但是，詩學方面的互補更是讓兩人的友誼長存。畢曉普從摩爾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穩(wěn)定性的源泉，一種樂觀主義的充滿生機的魅力，還有對于詩歌藝術(shù)的獻身精神；而摩爾在畢曉普身上找到了她自己夢想已久卻又沒有實現(xiàn)的冒險和神秘，一種大膽的、個性化的藝術(shù)堅持。正是畢曉普的這種極具個性的堅持，讓她能夠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能夠得到導師的認可和欽佩，甚至在她去世之后，她的詩歌還不斷地大放異彩，讓她逐漸躋身于20世紀最重要的詩人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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