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筆下的神秘大地

摘 要：莫言的很大部分小說都是以高密東北鄉為背景的，形成了“高密東北鄉”系列，高密東北鄉是莫言的創作王國，它不是一個平面的小說背景，而是一個立體的小說世界，在高密東北鄉這片土地上遍地火紅的高粱，充滿地方特色的貓腔在村間飄蕩，離奇的故事發生在這片土地上，這個世界有些奇特、有些怪異、有些荒誕。但它又是世世代代農民生活的世界、精神的世界、象征的世界。莫言建立起屬于他的神秘的高密東北鄉文學王國，并在當代文壇獨樹一幟。關鍵詞：莫言 高密東北鄉 神秘 審丑

一、引言

偉大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故鄉，魯迅在他的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地帶著我們回到他的故鄉——紹興朝花夕拾；沈從文在純美的湘西鳳凰為我們營造了一個桃花源式的邊城；托馬斯·哈代在威塞克斯鄉村的愛敦荒原中還鄉；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馬孔多這片神秘的土地上為我們講述著屬于布恩蒂亞家族的百年孤獨；威廉·福克納在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約克納帕法縣感受著康普生家族的喧囂與躁動；對于莫言，他魂牽夢繞的精神故鄉就是那片神秘的土地——高密東北鄉。高密東北鄉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在莫言的許多小說里出現過，莫言稱之為“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民俗，最圣潔，最齬齟，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

1984年《白狗秋千架》中第一次出現了高密東北鄉這個地名，莫言曾坦言這是受川端康成的影響，受《雪國》中一句話的影響，后來便一發不可收。從此，莫言開始構建自己的文學地理版圖，莫言把高密東北鄉作為小說故事的舞臺，演繹著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滄桑巨變并開始了自己的精神回歸之旅，隨后便寫出了一系列小說，如《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家族》《球狀閃電》《金發嬰兒》《檀香刑》《食草家族》？譹？訛等。在以后的創作中，莫言以高密東北鄉為基點，展現了故鄉人們的世俗風情，為他們唱出了一曲曲挽歌和贊歌，也為自己漂泊不定的心靈尋找精神的安慰。

二、高密東北鄉的神秘性構成

高密東北鄉確有其實，但在莫言筆下又面目全非。一切不可思議可以在高密東北鄉里理所當然，一切荒誕不稽在高密東北鄉里都合情合理，它是個感官的世界，色彩斑斕鮮明而有時又十分刺眼，聲音淳樸自然而有時又喧囂煩躁，一個個離奇的故事震撼我們的神經而有時又讓我們渾身起雞皮疙瘩。土生土長的人們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盡情地享受著生命的狂歡。

1.色彩構成高密東北鄉的基調

在莫言廣闊而深蘊的感覺世界中，為表達那種難以用文字來表達的感覺，他是通過比喻、通感等手法，使色彩發生大膽的移位，并創造性運用來加以實現的。色彩與感覺自古就有深層的血肉聯系。莫言把他自己的視覺、聽覺、感覺等通過色彩直接傳達出來，從直接的感覺體驗中，來感染讀者，使之產生同樣的感受。

紅色是莫言所特別偏愛的顏色，也是他創作中使用最多的顏色，紅色成了他風格獨特的標志，紅色充斥在他很多作品之中，如《紅高粱家族》中遍地的血一樣的紅高粱和火紅的蓋頭，《生蹼的祖先們》中神秘的紅樹林，《馬駒橫穿沼澤》中奇特的紅馬駒，《金發嬰兒》中的火紅的緞面、火紅的公雞雞冠等。紅色是對頑強生命力的呼喚和贊美，是對魔幻世界的神秘想象，是對血腥世界悲情的狂歡。

在《紅高粱家族》中火紅的高粱、鮮紅的花轎蓋頭給人以鮮明的視覺沖擊，讓讀者感受到的是生命的蓬勃與激情，生存沖動和原始欲望。紅色在中國文化中一直也是頑強生命力的象征，紅色以其在可視光譜中光波最長，并且位于可視光譜的極限附近，所以它很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并產生性興奮、性沖動與緊張感。于是在高密東北鄉這個生命繁衍不息的世界中，紅色是它的基調，紅色成了中華民族生命的象征，同時也是大地兒女樸實敦厚和堅韌性格的象征。但在這片土地上，生命不是單薄地頑強昂揚著，正由于紅色的沖動、緊張感，人的原始欲望、人性的邪惡、罪行也同樣在紅色刺激下如《紅蝗》中的紅蝗一樣肆無忌憚地吞噬著一切，人在頑強生命和欲望沖動中苦苦掙扎。

與紅色相對的是綠色，《紅高粱家族》中綠油油的高粱葉顯示著生命充滿生機，也顯示著一種野性的悲抗，在這里綠色總是與卑微和愚昧的生存相關聯，《棄嬰》發生于無邊無際綠色的玉米地，綠色的葉子里有綠色的毒液；《歡樂》中綠色是丑陋骯臟的代名詞，主人公對生存的憎惡直接表現為對綠色的詛咒。

黑色的沼澤滿是淤泥和水草，還時常發生詭異的故事，散發著死亡的氣息，黑色在高密東北鄉象征著神秘、殘忍與死亡；而《老槍》中潔白如雪的梨花則象征著純潔、剛正，同時也象征著冰冷。

俄國現實主義大師列賓說過“顏色即思想”。顏色是藝術家們表現他們情感的載體，而不僅僅是修辭。藝術家通過五顏六色的色澤描繪著他們心目中的世界，通過色彩把微妙的心理感受、潛意識愿望準確而生動地傳達出來。莫言通過這些鮮明的色彩給高密東北鄉渲染上了一種迷幻的神秘色彩，傳達出人性的多面和生命悲愴。

2.聲音增加高密東北鄉的立體感

莫言注重聲音對高密東北鄉的重要意義，在這片土地上，大自然在述說著她的故事；生活在這里的人用淳樸、油滑、幽默、潑辣的語言講述著他們的生活；當地傳統民間音樂唱出了這里人們世世代代的聲音。由此莫言小說中的聲音就具備了三種形態：大自然的聲音、人物話語和民間音樂，它們共同奏出了高密東北鄉的聲音。

在《透明的紅蘿卜》中，與人類社會的隔絕使黑孩具備了超常的視聽能力，在人的世界中他孤僻、茫然無知，卻能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息息相通。他用整個的心靈與自然交流，捕捉自然中一絲一毫的奇特的聲響。他“聽到黃麻地里響著鳥叫般的音樂和音樂般的秋蟲鳴唱。逃逸的霧氣碰撞著黃麻葉子和深紅或是淡綠的莖，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像火車過鐵橋”。因為極度壓抑而木訥的感覺在大自然的聲音中神奇地復蘇了，黑孩來到了一個神奇的世界。在這里他甚至能夠看到聲音，“那聲音躲藏在河上發亮的氣體中”。這種感知聲音的特殊能力使我們重新感受和發現大自然的聲音，也使得黑孩如同神話中的人物一般產生出神奇的魅力。通過自然的聲音和黑孩聽到的聲音，莫言為我們開拓了高密東北鄉這個神秘的世界。

高密東北鄉養育了莫言，莫言又反過來描寫高密東北鄉，因此小說的敘述語言和人物語言都具有濃厚的鄉土氣息和民間的日常生活氣息。莫言筆下的農民不是沉默的被壓迫者，而是大膽笑出聲，大膽說出痛，大口罵出聲的人，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也不同于邊城田園人們說的話娓娓動聽，而是能言善辯，滿口俗語，幽默而火辣。這里的人們會用俗語嘲笑自不量力者，“沒有彎彎肚子，別吞鐮頭刀子”。《筑路》中，狗被偷殺后，白蕎麥一通惡罵顯示了農村婦女潑辣的性格，“你這個千刀萬剮的雜碎，下油鍋炸成干蝦蹦仁的，槍子兒打成篩子底的，爆花機里炸出腦漿子的，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氣的雜種！你偷了老娘的狗，老娘饒不了你，等你們郭司令回來我豁出去陪他睡兩宿也讓他剝了你這臭鴨蛋的綠皮兒！”精彩至極，把民間俗語表現得生動幽默，表達出中國農民率真的性格和豐富的想象力，同時也顯示出高密東北鄉的生機活力和亦正亦邪的“匪氣”。

民間音樂在莫言小說中也多次出現，如《紅高粱家族》中，嗩吶聲中高密東北鄉女人特有的歌一樣的“哭腔”，給“奶奶”心中蒙起陰影，回門那天外曾祖父用“海茂子腔”唱武大郎又為“爺爺”暗殺單氏父子埋下伏筆。民間音樂在莫言小說中起到了烘托氣氛、推動情節、升華情感的作用，莫言表現聲音最成功并且唱出了高密東北鄉這片土地聲音的當屬《檀香刑》中的“貓腔”。貓腔作為一種民間小戲，不可能進入輝煌的殿堂，但《檀香刑》使貓腔成為另一種正典。孫丙用貓腔宣泄妻兒被害的悲痛，用貓腔與鄉民對話，在對抗德國人被捉后，孫丙悲愴的貓腔激勵著圍觀的百姓參與其中，發出屬于高密東北鄉人們的“咪嗚”聲，來自民間的貓腔的聲音淹沒了象征西方文明的火車的轟隆聲。正像葛紅兵所言，莫言的聲音“不同于西方式的啟蒙主義的知識分子的聲音，它是貓腔式的、順口溜的、犀利的、高亢的、昂揚的、悲涼的、唱腔式的聲音。這種韻律來自漢語自身，它不是莫言本人的，它是我們民族在數千年的生存歷史中逐漸找到的，它在民間戲曲藝術中隱現著，莫言發現了它”？譺？訛。

3.奇人奇事發生在高密東北鄉

高密東北鄉地處山東，此地民風豪強，叛逆性強，歷史上幾次大規模農民暴動均發于此，且三界相交，土匪出沒頻繁，這就使得高密東北鄉擁有發生奇事孕育奇人的潛能，也豐富了莫言在構筑高密東北鄉時的想象空間。《良醫》中，“野先生”陳抱缺的醫術高超得讓人驚奇，但王大成的患病與病■竟都是踩到千年不遇的刺猬交尾，這一切都那么神秘離奇；《生蹼的祖先們》中人長出粉紅色的蹼；《夜漁》中冰涼水中奇異的白色荷

花和神秘女子；《紅蝗》中宿命一樣的災難；《檀香刑》中殘酷血腥的酷刑等，在高密東北鄉無論是人還是事都來無影、去無蹤，神鬼難辨，靈異莫測。發生在這里的離奇故事和奇特的人是構建高密東北鄉神秘色彩的重要因素，在亦真亦假的世界里，人們可以不再受到束縛和壓抑。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萬事皆有可能，在高密東北鄉想象能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自由馳騁。

但莫言的小說世界絕非虛幻，更不像科幻小說那樣虛假，而是扎根于土地的，這塊土地不僅真實，而且具有創造神秘的養料。在這一片土地上偶爾開出些絢麗多彩的花兒來，這花兒就是莫言小說中發生在高密

東北鄉的奇人奇事。

三、高密東北鄉中的審丑

莫言小說一個突出特點就在于將“審丑”觀念納入到小說創作之中。“他把丑的藝術形象作為正面反映的對象，擴大了藝術感覺和藝術表現的空間。”？譻？訛

審丑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一個重要藝術特征。莫言在談到閱讀波特萊爾、馬爾克斯等人的作品時所感受到的那份心情，“感覺世界又寬了許多”，“創作又可以有比較新的路了”。？譼？訛在高密東北鄉，丑有很多種：《紅高粱家族》中羅大爺被活活剝皮、《檀香刑》

中血腥殘忍的酷刑等屬于恐怖的丑；《紅蝗》中則有把“女人的嘴唇”比作“像一個即將排泄稀薄糞便的肛門”，這些就是比喻的丑。莫言不但不避諱丑，還大張旗鼓地甚至面無表情地細致描寫一番，如同勾畫工筆畫一樣。這是對傳統美的追求的一種反叛，構成了一個頗為獨特的景觀，使讀者們推翻了他們的“閱讀期待”形成一種獨特的閱讀體驗，同時也是構造高密東北鄉區別于那些美化了的世外桃源獨特氣質的一個與眾不同的方面。但莫言絕不是藝術品格低下或是嘩眾取寵，擁有民間立場的莫言，在民間歷史的藏污納垢中不得不關注那些低俗、粗鄙的事物。

對莫言作品當中的丑，批評界的爭議也是頗多的。但爭論忽視了莫言的審丑是建立在高密東北鄉這個獨特的世界之中的，而這片土地雖是“鄉土”但并非一般的田園世界，也不是沈從文純美湘西鳳凰的理想凈土，高密東北鄉是在現代手法上建立起來的。而“異化、荒誕、超現實等是現代手法的一個藝術特征，這些丑事發生在一個莫言自己構建的藝術世界里，這在我們實際生活中的審美價值判斷和道德追求又產生了一定的審美距離”？譽？訛。并且莫言的民間立場與其他作家的民間立場是不同的，其他作家是向官方進諫，因此充滿著對百姓的同情，對時代和社會批判的情緒，或者是一種歸隱的與世無爭的閑適田園生活，這些作家追求的多是社會效應；而莫言的民間立場追求的是藝術效應，在高密東北鄉這個神秘世界里，借助兒童的視角和自身的感官于無怒中逼問歷史，以藝術的方式介入時代的批判。加之莫言獨特的性情和多元的寫作手法，不斷地追求和嘗試，使得他的小說豐富多彩，高密東北鄉這塊文學地理版圖也不斷擴展，在這里莫言獲得了更多的寫作自由，建立了一個新的藝術世界。

四、結語

在莫言的歷史敘述中，高密東北鄉呈現出光怪陸離、精彩紛呈、個性飛揚、神秘詭異的神奇世界，“在這個民間傳奇世界里，超越了關于階級、關于政治的自由敘述和想象，彰顯了自由精神和生命的活力”？譾？訛，莫言對高密東北鄉這塊文學版圖構造的貢獻在于構建了一個獨特的藝術世界，對于當代鄉土小說或是先鋒小說都具有開新風的意義，對于現代寫作手法的運用也帶來了很多啟示。他如是說：超越高密東北鄉，敞開故鄉的概念，挪移外鄉的經驗，發生在中國的、世界的變化都可以在文學故鄉里出現，他有野心，讓“高密東北鄉”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的一個縮影，用故鄉的獨特性創造出世界的共性，讓外國讀者在他的“高密東北鄉”里讀到他自己的情感和思想。

莫言：《世紀文學60家莫言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53—54頁。

葛紅兵：《文字對聲音、言語的遺忘和壓抑——從魯迅、

莫言對語言的態度說開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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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喬治·馬里恩·奧唐奈：《福克納的神話》，李文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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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郭，西南大學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