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冬梅
【摘要】在王安憶的眼中無論外面的世界多么變化莫測,歷史就是日常的。然而,當邊緣人的日常生活已經成為常態時,這位自以為走出了主流意識形態的作家卻陷進了自己設定的圈子里。不置可否,王安憶將“日常化” 的敘事策略把持得很好,然而她并沒有從事物日常的狀態中尋找它的真相,而是就輕避重,直接將很多有產生復雜、矛盾的可能性因素全部給埋葬了。
【關鍵詞】歷史觀;日常生活;身份;可能性;恒定
王安憶從小在上海弄堂里長大,諳熟市民階層的生活,這給她提供了理解上海另一個空間維度的可能。“我對歷史也有我的看法的,我認為歷史不是由事件組成的,我們現在總是特別強調事件,大的事件。我覺得事件總是從日常生活開始的,等它成為事件實際上已經從日常生活增值了。歷史的變化都是日常生活里面的變化。”[1]在王安憶看來,浮光掠影的生活終究只是泡沫,瑣細、日常、扎實的人生才可能使他們的生活蒸騰出這樣的奇光異彩。她筆下的人物也總是遠離主流意識形態,甚至有意回避現實社會的種種重大歷史事件。
時代“不僅是一個時間概念,也不僅僅是由某一個社會層面在斷代歷史中的存在,而是一個綜合概念:它由多層面的交往活動整合成為由同一規范貫穿的歷史總體結構?!盵2]正是在這種多樣性的存在之下,另一維度相對獨立的民間價值系統才成為可能,即“日常生活”。王安憶認為男性是從大處著眼看世界,女性則比較流連于較為具體的人與事。西蒙·德·波伏娃也曾經指出:“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在這個程度上來說婦女是不負責任的。她們不必像偉大的藝術家們那樣去為這個世界承擔責任。她們不以任何激進的方式和這個世界抗辯?!盵3]這也就提供了另外一種思考歷史的可能——不同于男人世界的宏大敘事,而是一種邊緣化的日常生活化的解讀。
很多評論者為王安憶創作中的“日常生活”叫好,在某種程度上還成了其寫作的內核。如李泓所說,“王安憶在意的是時代風云的底色和歷史變故的根基。旁人看重的是主流歷史的凝重宏大,她看重的是民間市井的細密韌勁?!盵4]《長恨歌》、《流逝》、《好婆與李同志》等等,王安憶將日常生活中人的習性、情趣、愛好演繹得精彩紛呈。他們在政治空間的狹縫里爭取著個人逼仄的生活空間,韌性地發展??墒钱敽芏嗖窟@樣的小說呈現在讀者的視野下,當邊緣人的日常生活已經成為常態時,這位自以為走出了主流意識形態的作家卻陷進了自己設定的圈子里。
王安憶固守著她所理解的生活本質,無論外面的世界多么變化莫測,可生活的內里卻依舊。顯而易見,王安憶精心構筑的長篇力作《長恨歌》,就是對她這種重視日常生活的創作理念的積極踐行。
歷史變遷也只是遙遠的“傳聞”。1949年解放軍進入上海,王安憶為了讓王琦瑤與這一重大歷史纖塵不染,好像擔心她知道這一歷史會烙上什么痕跡似的,她將王琦瑤安排到了遠離都市甚至幾乎與世隔絕的江南小鎮鄔橋,與其說是讓她去調節心情不如說是幫她繞過大上海這一非常時期的社會狀況?!班w橋這種地方,是專門供作避亂的……動亂過去,舊事也緬懷盡了,整頓整頓,再出發去開天辟地。”[5]王安憶就像守護嬰兒般呵護著她的人物,不讓她的生活歷史有任何的復雜性。于是王琦瑤的記憶中自然就沒有了上海改天換地的那一幕。她也就有理由在回到上海后繼續住進平安里,掩耳盜鈴地將她在舊上海的個性延續。
自然災害也僅僅是他人的言說。1957年的冬天在反右派的社會大形勢下,王琦瑤和毛毛娘舅以及嚴師母們仍然有閑情逸致圍爐夜話,烤山芋、做蛋餃。緊接著的三年自然災害理應對全國人民的生活構成了威脅,但是資本家的少爺康明遜幾個月來好像也只是做一件事情:排隊吃飯。說是鬧饑荒,可他好像從早到晚都在吃。而王琦瑤和程先生此時的再度相遇,也是以吃為主。雖然不及以往同嚴師母們的下午茶和夜宵那般精致,但卻是拿吃來消磨時間。無論外面的政局如何地動蕩,他們依然過著自己的生活,幾乎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他們在自己狹小的房間里,繼續著曖昧的故事,繼續著舊上海的閑暇生活。
文革期間王琦瑤的銷聲匿跡。很多人都說《長恨歌》演繹了一個女性沉沉浮浮、悲歡離合的一生。文革期間,蔣麗莉得癌癥死了,程先生自殺了,但是令人驚訝的是,卻不見王琦瑤生活的一絲影子??梢姡醢矐浿苯拥袅恕拔母铩暗臍v史背景,使王琦瑤懷著舊有的心態生活,呈現給讀者的依舊是恒定的日常生活。
不可否認,王安憶將“日?;钡臄⑹虏呗园殉值煤芎?,在主題的選擇、人物情節的確立等方面都刻意避免了大事件、重要人物,而選擇描寫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也的確是“日?;睂懽鞯牧觥5牵醢矐洸]有從事物日常的狀態中尋找它的真相,而是就輕避重,直接將很多有產生復雜、矛盾的可能性因素全部給埋葬了。正如李靜所說的,“王安憶把這些‘日常生活的廣闊時空裁剪為單一的‘物質生活的一角。對于她筆下的人物,作家不表現他們任何帶有‘精神主體性的情感悲歡,不揭示任何現實歷史帶給他們的精神與物質生活的變故,不觸及任何‘日常生活里蘊藏的豐富而復雜的內心生活和靈魂戲劇?!盵6]
當然,為人物選擇“日常生活”,淡化社會背景,這不足為怪,但是如果日常生活中人的多樣性層面被極大地弱化了,那么作品中的人物只能是像一個鐘擺一樣,上好發條后,它就遵循著機械的生存準則,運轉下去。
而且甚為諷刺的是:她自身所批判的創作方式,卻又在積極努力地實踐著。她認為,在創作小說時,“經驗的局部和全部都具有自己固有的外形,形式的點與面均有自己意義的內涵。我懷疑它會突出與夸大了偶然性的事物,而取消了必然性事物。它還容易使人糾纏于細枝末節,潛心構思的精致與巧妙,使人忽略了大的悲慟與大的歡樂的情節,陶醉于趣味之中,而趣味性也是我所不要得?!盵7]很難以想象,王琦瑤一生都在水深火熱的社會歷史里度過,立身于情比紙薄的人世中,卻還能一如既往地、鎮定自若地生活。王安憶千方百計地排斥一切外在因素,于是也就抹殺了一切可能存在的必然事物。我們肯定王安憶在《長恨歌》中所取得的成就,驚嘆她能將日常生活寫得如此唯妙。但是這種所謂永恒、獨立的日常生活層面實際上是濾掉了精神之維后而呈現的人的“物質形態”。并不是說將社會歷史事件寫入文本才是好的作品,也并不代表不寫歷史事件的作品就不好,只是像《長恨歌》這樣的小說,本身是在一個很大的歷史時代下發生的事,但是作者為了屈就或者說論證日常生活的永恒性,保持人物的常態,卻有意地回避掉一切與穩定相悖的事件,使人物按照她的預設前行,抹殺了人物或者故事向其它方向發展的可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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