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杰


華生,江蘇省揚州市人,我國著名經濟學家,是影響我國經濟改革進程的三項重要變革即價格雙軌制、資產經營責任制、股權分置改革的提出者、推動者。1986年被評為首批“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專家”。
如果要評選2013年的最熱門公共議題,“新型城鎮化”極有可能是其中之一。自“十八大”以來,李克強在不同場合多次強調“城鎮化”,這三個字就成了輿論界的高頻詞匯。
華生大概是最該為此感到欣慰的經濟學家。12年前,他就曾撰文提出“城鎮化的核心是人的城鎮化”,7年前又正式向中央寫信建議實施新型城鎮化戰略。當這樣的句子從中央領導人口中說出,并上升為國家決策,意味著華生充滿前瞻性的主張已經成長為主流意識。這對學者而言,是無需受冕的榮譽。
不過,對于華生來說,這早已不是一次了。
初露鋒芒,成為中南海幕僚
1953年出生的華生,擁有那一代人標準化的青春經歷。尚未完成中學學業,趕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成為田間地頭勞作的一員,之后做工或者入伍,人生的道路狹窄而艱辛。
恢復高考給了“黑五類”子女改變命運的機遇。1978年,25歲的華生通過長期自學,考入了南京工學院(現東南大學)。剛跨進大學校門不久,他就在《南京大學學報》1979年第1期上發表了一篇經濟學論文,文章是他考上大學之前在工廠寫出來和投寄的。
華生說:“我們這一代人沒有學院派的條件。”既吸收書本上的理論營養,也從實踐中學習。一直以來,他都以這樣的方式進行經濟研究。
大學畢業后,他考入中國社科院財政系。從這里起步,他開始直接參與到中國經濟體制改革之中。
1984年9月,第一次全國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討論會在浙江德清縣的莫干山召開。“莫干山會議”被稱作“經濟改革思想史的開創性事件”,碩士尚未畢業的華生正是在此成名。
在采訪當中,華生并不愿費時多談自己這段光輝歷史,不過他仍然對當時的會風津津樂道。那是個物質匱乏但精神飽滿的改革年代,“針尖對麥芒”的觀點爭鋒是很常見的狀態?!澳莻€會開得很長,不像現在,開半天就跑了,當時在莫干山上開了一個多星期啊,每天通宵達旦的討論、爭論?!?/p>
當時組委會規定,參會者選拔不講關系、不講學歷、不講職稱、不講職業。只需提交一篇論文便可申請,審核過關者才可“上山”。“上山”后完全甩開原來的論文,圍繞幾個專題深入研討,不像現在開會各人讀一遍自己的稿子,自說自話。所以會議開得熱火朝天,白天討論不過癮,晚上還有“掛牌辯論”。在后來的經濟發展歷程中影響甚大的“價格雙軌制”,就是在當時的會上被討論出來的。
關于價格改革,當時的“調派”和“放派”爭論得不可開交,華生和其他幾個研究生一起提出放調結合搞雙軌制。這個改革思路最終得到領導和大部分與會者的認可。
莫干山會議后,華生成為中南海幕僚,直接參與了經濟體制改革方案的研究。他出入于中南海的高層會議,陪同領導人外出考察調研,一下子被改革的洪流從社會底層卷到了最高層。
被逼下海,不棄學術
1986年,時年33歲的華生被評為首批“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專家”。雖然自己的建議屢受決策層采納,但華生發現自己的經濟理論根底和對當代世界的了解仍有不足。
第二年初,華生赴英國牛津大學留學,隨后不僅,國內政治風起云涌,氣候驟變,銳意改革的華生被社科院以逾期未歸的借口開除。
“他們把我房子給沒收了,當時還提出來要開除黨籍,還要取消國家級專家稱號,這跟所謂逾期未歸能有什么關系?中國嘛,政治風向一變就回過頭來整你?!?/p>
但華生還是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回到了中國。做不成學問,他只好被迫下海?!叭绻麤]有1992年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也許我就留在那兒了。畢竟都被開除了,回來連站的地方都沒有,怎么生存呢?”
回國之后,原單位拒絕接收,華生被逼下海謀生。“剛下海什么也沒有,沒錢,沒資源。從做小買賣開始,跟別人一樣騎個自行車,兩三個人辦餐館,辦小企業?!边@段時間,華生歷經千辛萬苦,卻屢屢失敗。
轉折來自于“海歸”優勢的發揮。經海外朋友的建議,他將目光投向咨詢業,通過引進英國的ISO9000、ISO14000國際標準認證體系,成為行業開拓者。華生在商業上發現了一片藍海,之后又通過收購上市公司,開辦工業企業,成為身家數以10億計的企業家。
他將自己下海后的人生分為三個階段。最初的幾年是為生計奔波。自從90年代末解決了“吃飯”問題之后,企業家的身份和經濟學家的身份交織在一起,一邊經營企業一邊做學術,股權分置改革的理論就是那段時期提出來的。而近些年,他辭去了大部分企業管理職務,將上市公司和控股集團留給同學打理,自己則一頭轉入學術研究。
企業經營為華生的學術研究解決了經濟來源的問題,使其擁有充分的學術獨立,同時也為他的研究提供了不少便利,他將自己的企業變成了他研究經濟和社會問題的樣本和試驗田。
“想了解經濟形勢?想知道農民工生存狀態?動力機制怎么設計?經營層和股東的關系怎么處理?管理層和職工的關系?這些都不用去想象?!?/p>
如今,華生正潛心于新型城鎮化的制度和路徑設計,對于這個牽涉甚廣的戰略性問題,他將從土地、戶籍、財政與稅收著手,以可操作的制度設計來推進改革。
對話華生——
新型城鎮化要有可操作的制度和路徑設計
《財經文摘》:改革到了后來,像“莫干山會議”這種有著比較強的思想的爭鋒的大討論似乎越來越少了,為什么?
華生:這和兩個原因有關。1980年代,大家對改革抱有很高的預期,思想很單純,都有一片激情,沒有任何個人利害的考慮。當時大家都是年輕人,只論是非,都是想把中國的改革走出一條路來。
另外就是,1980年代社會上的利益也沒有分化,這個很重要。現在很多人講話,身后有利益集團,說什么、不說什么,受到這個影響,很多爭論,爭論不起來,或者一爭就爭偏了。
《財經文摘》:前不久,您提出改革的當務之急是具體化、量化指標,為什么這么說?
華生:這些年口號太多,甚至改革都成為口號了?!耙欢ㄒ罨母铩薄耙欢ㄒ獎芋w制機制”都變成口號,動什么體制機制了?還是基本什么都沒動嘛?,F在出現了這么多問題,一定要面對和解決社會的熱點焦點問題,而不是回避真正的問題,只喊一些泛泛和空洞的口號??谔柌荒軒椭覀兦斑M,即使是改革的口號,也一樣。
《財經文摘》:為什么淪為口號?現在改革的難度比以前大很多?
華生:對,兩個原因。一是既得利益,有可能一動就涉及到利益,而且不要把既得利益群體想象成少數人,而是精英們、有話語權的團體都有自己的既得利益。
另外,是情況的復雜性。剛開始的時候什么都沒改,該改什么大家一眼就能看出來,到了今天,難度大大增加。對問題判斷的難度增加了。就像要素價格的管制,不像當年白菜價格的管制那么好理解、那么好做。人類最大的挑戰,許多時候還不是利益,是知識和信息不夠。特別是對社會問題的認識,眾說紛紜,即使有正確的認識要成為共識或影響主流,往往也需要許多曲折和反復。
《財經文摘》:從哪里尋找突破口呢?
華生:經濟上我主張從土地、戶籍、財稅著手,三方面配合,圍繞城市化主題。政治上我主張擴大參與,政府把所有一切包攬下來,所有的批評自然都指向它。你得要讓老百姓自己或代表有機會參與管理,這樣即使處理不好,沒什么埋怨的。讓老百姓自己參與,人大、民意代表都來討論,就知道事情的復雜性和難處了。站在旁邊批評總是容易的。
財經文摘:擴大參與,涉及到政治體制改革。您曾經說過,政治體制改革也可以用雙軌制推動。
華生:雙軌制就是轉化存量,發展增量。存量要轉化,不是打倒推翻,打倒推翻就是鬧革命。流血犧牲鬧革命成功的人為什么把好處分給你呢?允許新的東西發展,老的東西逐步轉化,就是雙軌制的過渡了。
《財經文摘》:不過政治體制改革和經濟不一樣,政治上,改掉一部分之后,剩下的會更讓人難以忍受。托克維爾有這種觀點。
華生:有這個問題。但這僅僅是一方面,如果因為這個我們不改,憋到最后來一次總爆發代價更大。讓人們按照法治的渠道、憲法規定的權利開始參與公共事務,他們可能會提出更多的要求來,但是也有另一個好處,讓他參與進來,看到了里面的復雜性,體會到社會上各方面利益的矛盾和沖突性,反而有利于人們的理解和妥協。所以改革框架和路徑的設計非常重要。
《財經文摘》:“十八大”提出“新型城鎮化”,您怎么看?
華生:我當然很高興。因為這是我十多年來一直在研究的問題,而且多次寫文章寫信提建議。2005年末當時提出搞新農村建設,我就鄭重給中央領導寫信,說新農村建設不是當今中國發展主導工作,主導的是處在城鎮化轉型的歷史階段,是農民工進城無法安居,而只有減少農民才能富裕農民,才能有真正的新農村。8億農民每家種幾畝地,農村永遠擺脫不了貧困落后。
現在的問題是,方向看到了,路徑還不清晰。大家做的,還是舊城鎮化,地方做的,還是土地財政。中央光有口號是不行的,你說叫“新型”,人家干的是傳統。新城鎮化要靠什么來實施呢?要有一套新的制度設計,是可以操作的,可以運轉的,要通過改變利益傳導的制度來改變人的行為。
《財經文摘》:關于不久前頒布的“國五條”您怎么看?地方似乎是抗拒的態度。
華生:這是一個典型的案例。第一,這個政策到底對不對?如果是錯的,那要改呀。第二,如果是對的,下面不聽怎么辦?現在是,政策對不對,不知道,地方不落實,就拉倒,不了了之。說明領導自己也沒有搞清楚這個問題,沒有拿定主意。但一個國家,這么大的關系國計民生的事,沒有遠見,沒有法治,各行其是,這不是一個好的信號。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菲菲(changpusanshao@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