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瓊華
摘要:沈從文的報刊編輯實踐思想充分體現在其對《大公報·文藝副刊》的編輯活動中。他深刻論述了報紙副刊的重要性,積極營造讀者至上的副刊編輯觀;追求文學超脫性,旨在建立高雅文學園地的編輯理想;堅持只認作品不認人,作品能修不退的人本編輯態度;他要求編者謹守職業的尊嚴,對副刊版面編排精益求精。
關鍵詞:
沈從文 創作歌者 編輯舞者 文藝副刊 編輯思想
1928年,沈從文與胡也頻、丁玲合伙創辦《紅黑》月刊,由此開始了近20年的編輯生涯。20年中,沈從文創辦和主編過多種報紙,積累了豐富的編輯經驗,形成了其獨特的編輯思想、編輯理念,特別是1933年9月接受《大公報》邀請擔任《大公報·文藝副刊》編輯后,其報紙副刊編輯思想得到了充分體現。
一、深刻論述副刊的重要性,積極營造讀者至上的副刊編輯觀
20世紀30年代初,《大公報·文藝副刊》由“學衡派”代表人物、清華大學教授吳宓主編。吳宓思想保守,反對新文化運動,主編的《文藝副刊》學院氣息濃厚,遠離了普通百姓的生活和情感,不能有效地融入社會現實,不能被當時文學的現實和主流接納,讀者關注度不斷降低?!洞蠊珗蟆方浝砗畬Υ耸植粷M。1933年10月,胡政之在楊振聲引薦下邀請沈從文和楊振聲一起主編《文藝副刊》。此時的沈從文雖說生活潦倒,但向往文學創作自由的追求不改。他稱贊《大公報》“不黨、不賣、不私、不盲”(即不受黨派支配,言論獨立,不受任何方面收買,不盲從)“四不”的辦刊方針,雙方因對自由思想的追求一拍即合。有人說,沈從文進入《文藝副刊》是“人適、報適、時適、地適”的必然走向,是人與報紙雙方各自能滿足對方需要的一種雙向選擇后的必然結果。[1]從接手《文藝副刊》開始,沈即順應讀者的需要和副刊發展規律,對副刊出版的版面大小和出版周期進行及時調整,直到1935年8月25日出至166期后與蕭乾主編的《小公園》合并改為《文藝》為止。兩年時間里,由于楊振聲受教育部委托主要從事華北中小學教科書的編寫,沈從文事實上承擔起了《文藝副刊》組稿、處理來稿、專欄安排、聯系作者、答讀者問等屬于主編的工作。在他的努力下,《文藝副刊》“固定讀者大約二十萬人”,這個數目在當時的文藝界相當可觀。此后,《文藝副刊》改由蕭乾負責,但沈從文仍是副刊的主要撰稿人。
“新聞是報紙的靈魂,副刊是報紙的面孔,報紙耐看不耐看主要看副刊?!盵2]趙超構的這句話深刻闡述了副刊在報紙編輯中的重要作用?!案笨漠a生,從某種意義上緣于報業競爭……副刊的‘可讀性,一直是報紙同業間競爭的有力支柱。”[3]在報紙的發展史上,副刊以其內容的深度、品位、可讀性和感染力獲得了廣泛的讀者群,其文化品位的高低決定了報紙的整體品位,決定了報紙對讀者的吸引程度和讀者的個人品位。20世紀初的沈從文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發表了一系列闡述副刊對于報紙不可或缺的言論。他強調“許多報紙存在和發展,副刊好壞即大有關系”,[4]從副刊對社會思想和文學運動的影響,論述了副刊決定著報紙生存的重要問題:“初期社會重造思想與文學運動的建立,是用副刊作工具得到完全成功的。近二十年新作家的初期作品,更無不由副刊介紹給讀者。魯迅的短短雜文,即為適應副刊需要而寫成。到民十四五以后,在北方,一個報紙的副刊編輯,且照例比任何版編輯重要。”[5]
沈從文意識到讀者對于辦好副刊的重要價值,并逐步形成了他判定副刊質量好壞的標準,即讀者至上觀。在《文藝副刊》編輯活動中,沈時刻提醒報刊的編輯,要以獲得讀者認可作為副刊編輯的把關原則。他要求編輯的副刊文章要讓讀者看得懂、想得通、弄得明。但關注讀者的閱讀需求并不是要一味地迎合讀者的閱讀喜好?!翱镌敢舛噤N一點,卻也并不因為應當多銷把趣味俯就?!盵6]他堅決反對以傷害文學的質量來換取讀者的數量,認為把握“讀者理解力”并不是要編輯一些低俗的內容。他嚴厲批評一些出版家在刊物中大量刊登有關作家的私生活與逸聞逸事。特別批評了“海派”文人為攫取名利而迎合小市民趣味、粗制濫造的壞現象。在保證文學質量的前提下,沈從文支持副刊面向市場:副刊要成為決定報紙存在和發展的關鍵,就須面向市場,在市場中獲得讀者的認可,從而擴大報紙的銷路。
二、追求文學超脫政治與商業,企圖建設高雅文學園地的編輯理想
文學與政治、商業的關系問題是文學創作不可回避的大問題。沈從文對此態度鮮明,明確表示不贊成文學藝術商品化傾向,反對文學藝術變為政治的附屬品或點綴品。他多次對文人依附外部力量進行商業化和政治性創作進行了嚴厲批評,認為“近代政治的特殊包庇性,毀去了文學固有的莊嚴與誠實。若藝術家文學家失去與民族情感接觸的正當原則,僅圖利用政治上的包庇慣性和商業上的宣傳方式,取得群眾的一時認可,個人有所得,卻把藝術文學在這個不良關系上完全墮落了”。[7]作為一個具有強烈自我主體意識的自由派作家,從踏入文學界伊始,他的朋友就讓他面臨著如何選擇朋友和對待革命文學的兩難境地。出于對文學的自由追求,他對政治干預文學有著強烈的不滿與超乎尋常的反感,甚至憤怒。創造社、太陽社、左聯這些強調革命文學的作家群體有他的一干摯友,但他們寧愿花費大量的時間進行無謂的文學與革命政治的爭論,讓處于政治之外的他在不解中生了大氣。他在激烈的文學論戰中和對中國黑暗政治的不滿中獨自品嘗和體味著文學的彷徨、無奈、苦悶與失望。他追求超脫政治的文學,堅持認為,任何一種政治對文學的干預,都必會導致文學的“墮落”。他尖銳地指出:“過去十年新文學運動,和政治關系太密切,在政治不穩定時,就很犧牲了些有希望的作家。”[9]其言論對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界而言是那樣的不合時宜,并掀起了文壇所謂“京派”與“海派”的激烈爭論,他本人也在這場爭論中受到文學界的排擠與打壓。
沈從文認為,副刊的風格往往取決于主編者的趣味和文化傾向。因此,他在主編《文藝副刊》過程中,強調文學的自由性,反對文學商業化,提倡作品的藝術性和嚴肅性,反對游戲、消遣的“白相文學”和空有血淚叫喊的純粹宣傳品。他接手《文藝副刊》一個月,就在《大公報》上發表了《文學者的態度》一文,對“玩票”的“海派”文人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并清晰地表達了政治和文學應該且必須兩分的觀點。他鄙視文學對政治與商業的追逐,崇尚文藝自由主義,信守思想獨立和自由原則。這些思想充分體現在他創辦《紅黑》刊物的過程中,并一直影響到他對《文藝副刊》的編輯活動。但這種嘗試最終在巨大的商業利益面前慘遭失敗,《紅黑》出版8期后被迫???。他因此承受了文學的獨立性在商業化運作過程中被消解的痛苦,卻并沒有動搖他追求文學獨立的思想,反而讓他更加看清了想要辦好一份理想的刊物,離不開合理的商業運作,追求文學的獨立性也不等于放棄讀者。他注意在編輯上科學“耕耘”,不斷尋找追求文學獨立性與合理的商業運作的結合點,“企圖建設一個高雅的文學園地,在政治和商業操縱之外為文學生產找到一個新的生長點,使文學和出版走向良性循環”,[10]以實現要辦個刊物,就要“想辦法來把這個刊物辦得有生氣、有意義,而且希望它能夠支持長久”[11]的編輯目標。
沈從文雖沒有為《文藝副刊》撰寫發刊詞,但他用楊振聲的一篇《乞雨》傳遞了他的文學思想與《文藝副刊》的編輯風格:文學應是自由的、獨立的、有思想的,文學不能變成政治的工具和玩具。這是沈從文編輯《文藝副刊》的根本立場和態度,也是《大公報》辦報方針的重要體現,更是沈從文與《大公報》結緣且合作良好的基礎。在編輯《文藝副刊》的過程中,沈一直堅持獨立言論和自由精神的編輯思想,堅守他貫守的“鄉下人”立場和人性觀,在“海派”商業化文學中堅守了“京派”的社會道義與責任。然而,讓他倍感痛苦的是,他編輯《文藝副刊》并沒能完全擺脫政治的糾葛,并因此多次受到文學進步陣營的批判,成為一個“有爭議”的作家。
三、只認作品不認人,作品能修不退的人本編輯態度
文章的寫作態度要嚴肅,無論什么派、什么人,只要作品好就要。這種思想是刊物編輯普遍追求的理想編輯狀態,是編輯公平思想的重要體現,卻并不是一個容易實現的目標與價值。20世紀30年代的沈從文、楊振聲卻敢于將作家寫作須有好的寫作態度和只認作品不認人的編輯思想貫徹到《文藝副刊》的始終。沈從文強調作者創作態度的重要性,在《文學者的態度》一文中,他堅持文學者應有自己事業的尊嚴,反對做文學的票友與白相人,鼓勵作者以獨立的人格和勤勉的態度寫作,認為“態度一有問題,題材的選擇,不是追隨風氣人云亦云,就是排泄個人小小恩怨,不管是什么都浮光掠影,不深刻,不親切”。[12]他要求作者對文學要有神圣感、信仰感,要誠實,耐得住寂寞,認為搞文學創作不能只有興趣,最重要的是要有信仰,特別是對于年輕作者,態度更為重要,不能把創作看得太天真太隨便,強調文學創作“必須從習作中獲得經驗,從熟練中達到完全,從一再失敗,不斷修改,廢寢忘食,發癡著迷情形中,才可能產生他那出眾特立的作品”。[13]沈從文編輯較真的態度,給他日后的生活與創作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一是批評廣受贊譽的郭沫若,二是贊揚備受批評的周作人。沈從文不被郭沫若的名聲影響,他直白地指出郭沫若的小說雖對普通工農充滿了同情,卻并沒有深刻理解下層人的生活和血淚,其所創作小說的吶喊是膚淺的,缺乏深層次的藝術真實和魅力,是徹頭徹尾的藝術失敗。由此提出“一切作品都需要個性,都必須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14]而沈從文十分欣賞周作人的作品,認為周的作品充滿著人生智慧與哲理,秋水一般清澈透明。他將周的這種精神境界稱為“格”,贊揚周是一個“格”很高的人,即使在周被日本人利用淪為漢奸后,沈從文依然對周的藝術風格贊不絕口。
如何處理編輯與作者的關系,是副刊能否編輯好的核心內容。沈從文堅持作者人本編輯態度,強調作品至上,愿意為不同年齡層次和水平的作者提供自由試筆的陣地。他特別反對報社將刊物作為個人營利的工具,強調應公平地對待每一位作者。這與之曾對文學充滿熱情卻往往投稿石沉大海甚至遭人譏笑為“鄉下青年”的創作艱難之路有關。沈從文初到北京,“等于一粒灰塵。這一?;覊m,在街頭或任何地方停留都無引人注意的光輝”。[15]郁達夫和徐志摩是他的文學伯樂。
正是眾多名家大家對他創作道路的支持,使沈從文有了創作的信心與勇氣,讓他對年輕的創作者多了一份理解與關心,這也必然影響到他編輯《文藝副刊》時對年輕創作者的態度。他善待每一個給《文藝副刊》投稿的作者,主張“寫作要多改少退”,“每期發稿,稿件都要經過他精心修改,標點符號都很認真。有的青年作者的作品,改得密密麻麻”。[16]即使一些稿子實在達不到要求,他給作者退稿時也做得非常認真,“怕傷了初學者的感情”。他寫給“吉六”的退稿信是“你文章因刊物停頓,無從安排,敬寄還,極抱歉”。[17]因刊物沒辦了,還將作者的稿子退還給作者,并致以深深的歉意,沈從文耐心、負責的編輯態度可見一斑。即使他因“大部分時間都為年輕作者改稿件費去了,來不及,只好放棄”,[18]在完成描寫湘西小城人生系列小說《十城記》時,他也從未改變過對作者的耐心態度。
四、要求編者謹守職業尊嚴,對副刊版面編排精益求精的編輯思想
事實上,有私人的力量和熱心讀者,一份刊物是可以支持下去的,但要把一份刊物辦成好刊物,辦得比別的刊物更有生氣更有意義且能獲得讀者認可,沈從文認為,個性和特性是必須首先考慮的問題。而副刊的個性和特性取決于刊物負責人,在于負責人對一個報紙的看法。讓刊物得到讀者的認可是沈從文編輯各種刊物的追求,特別是他主持《文藝副刊》的編輯工作后,更是將這個問題提上了議事日程,并為此進行了深入的探討。沈從文認為,編者的素質高低決定了刊物編輯的好壞。編者是稿件的把關人,編者素質決定刊物質量。一個優秀的編者,須具備合理的素質結構,知識、經驗和文筆,三者缺一不可,還須有正確的政治立場、生活情趣和人生態度。只有這樣,才能判斷出文章質量的好壞。同時,他要求編者耐得住寂寞,要“有看作品的從容和虛心”,把為作者服務看做是自己的分內事,他還要求每位編者都要對工作盡自己那份“職業的尊嚴”,謹記“我是個編輯,什么人寄作品來,我覺得好,為刊載出來,有目共賞,十分自然。覺得不夠,略作增減,就為讓那些普通讀者能理解而略作增減,也極平?!薄19]沈從文的言辭和行為,與他個人的創作和投稿經歷有著很大的關系。他初出道時,“所寫的小說雖各處還不至于完全碰壁,但所得的報酬太少,所慪的氣又太多了,我們……把竭盡自己能力寫成的作品,編輯看來以為用得著的,把它登載出來就得了。我們只盼公平一些。……卻尋不出那么一個公平的編輯”。[20](下轉第122頁)
(上接第119頁)
“版面編輯是對所刊登的各種稿件的無聲評價”,[21]沈從文在注重編者素質的前提下,特別在意刊物的版面編排,認為征服讀者不在強迫,而近于自然皈依,在于讀者對副刊的自然偏愛。接替吳宓后,沈從文和楊振聲對副刊進行了重新規劃,首先是對副刊的名字進行了改變,將《文學副刊》改為《文藝副刊》,并在內容上著手將副刊辦成純粹的新文學刊物。在沈從文的主持下,《文藝副刊》辦成了一個以文學創作為主,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全面發展的刊物。不僅如此,沈從文開始重視書評,使書評成為文壇和讀者之間的聯系紐帶。為使《文藝副刊》的版面更具觀賞性,沈從文在改變版面排版的同時,考慮到了讀者的閱讀習慣。《文藝副刊》的文章雖堅持采取豎排,但全部以白話文的形式出現,采用新式標點,標點標在字后,而非像文言文一樣標在文章的一邊。這樣的編排美觀大方,疏密有間,方便了閱讀,獲得了廣泛認可。同時,沈從文公開在副刊右上角用黑體字標記《文藝副刊》,并在這幾個字下面寫了兩行字,一行是“此副刊歡迎外來投稿,并付酬金”,另一行是副刊通信地址“北平西單西斜街55號甲”。為減少作者的疑問,他還經常給自己熟識或剛認識的作者寫約稿信,信中明確稿件的內容、體裁、字數,甚至稿酬都說得一清二楚。這樣的編輯改變,對當時報刊的排版產生了較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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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