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熠



談及國家分裂,相信多數人都會下意識聯想到武裝沖突、動蕩流離的戰亂場面。事實上,20世紀以來的歷史案例也的確多以此收場,可捷克與斯洛伐克的分裂卻是個例外,一如這兩個族群的民眾率先發起的“天鵝絨革命”,在避免大規模暴力沖突基礎上終結了極權主義統治,實現了政權和平更迭。在解決“民主”的問題后,面對“民族”問題,兩個族群依然選擇以最小的代價“和平分手”。
捷克與斯洛伐克的矛盾由來已久。在1948年和1960年制定的憲法中,斯洛伐克的自主權就沒有得到體現,很多斯洛伐克人認為,自己在這個國家是“二等公民”。到了1968年,斯洛伐克人杜布切克成為捷克斯洛伐克最高領導人,他力主在捷克斯洛伐克推行自由化政策,其中之一就是保證捷克與斯洛伐克在政治地位、公民權利上的平等。好景不長,蘇聯坦克的入侵終結了這一政策的美好初衷。1969年1月,聯邦制成為捷克斯洛伐克的正式國家制度。緩和兩個族群之間的矛盾先從“貧富差距”入手,當時斯洛伐克經濟基礎薄弱,聯邦政府極力追加對斯洛伐克的經濟投入,幾年下來,斯洛伐克的國民收入達到了捷克的78.9%,工業產值達到了69.8%。
經濟成功是以污染的代價換來的。斯洛伐克地區的產業結構以鋼鐵、石油、軍工等重工業為主,落后的技術生產造就了嚴重的污染。斯洛伐克人抗議聲四起,認為這是把捷克的環境污染讓斯洛伐克來處理。經濟扶持無法遏制分裂主義的沖動。
國名之爭與分權法案
極權主義統治這個“共同的敵人”被驅走了,捷克人與斯洛伐克人之間的矛盾開始急劇惡化。哈維爾出任總統后,認為“社會主義”一詞目前已經“誰也說不清它的含義”,遂建議將國名從“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共和國”變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只有“捷克”一詞為大寫)。捷克民族議會很快通過了哈維爾的提議。但斯洛伐克方面卻認為新國名沒有表現出兩個民族的平等原則。
1990年3月29日,聯邦議會經過長達半天的討論后,決定將國名改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第二天,上千人在斯洛伐克民族議會前大規模集會,他們聲稱“捷克民族無視斯洛伐克民族的存在”。聯邦議會為防止事態擴大升級,經過議會、政府的激烈討論,最終決定將國名更改為“捷克和斯洛伐克共和國”(各詞均大寫)。
國名之爭后,斯洛伐克人的獨立情緒變得愈發高漲。1990年8月,捷克斯洛伐克聯邦政府與兩個共和國的領導人舉行聯席會議,會上,斯洛伐克領導人提出把聯邦經濟一分為二的分權法案,要求聯邦政府簡政放權,將外貿、交通、郵電等部分權限下放到共和國,自身只保留外交、國防等權力部門。聯邦議會與捷克政府強烈反對這一政治訴求。會后,斯洛伐克獨立黨、民族黨等多個黨派發表聯合聲明,強烈要求斯洛伐克議會通過法律正式確認斯洛伐克的獨立地位。
民族分裂情緒使得哈維爾焦頭爛額。8月17日,哈維爾召集公民論壇、公眾反暴力組織以及兩個共和國領導層商討日益尖銳的民族矛盾。經過幾個月的反復磋商,最終聯邦議會通過《權限法》,該法明確規定把具體的經濟管理事務下放到共和國。斯洛伐克通過爭奪經濟大權,為實現政治上的獨立奠定了物質基礎。
沖突加劇
“天鵝絨革命”后,捷克斯洛伐克在向市場經濟和私有化的過渡中,生產秩序遭到嚴重破壞,經濟形勢走向全面惡化。1991年10月到1992年6月這段時間,時任捷克斯洛伐克聯邦政府副總理的克勞斯,也是一名標準的新自由主義信徒,認為“長痛不如短痛”,開始推行他的激進經濟改革措施“休克療法”。這種改革方法主張像西方國家一樣,在各個領域全面實行私有化政策,放開物價,取消國家補貼等。捷克的工業基礎較好,還能經得起這樣的暫時沖擊。但斯洛伐克的工業化起步晚,一時間生產大幅下滑,失業率攀升。斯洛伐克人對聯邦的經濟政策更加不滿。“民主斯洛伐克運動”主席梅恰爾稱這樣的改革方式不適合斯洛伐克的現狀,“斯洛伐克將走自己的道路”。
1991年10月28日,捷克斯洛伐克成立紀念日,哈維爾訪問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發時,斯洛伐克極端民族主義者向這位總統扔臭雞蛋以示他的到場并不受歡迎。這場抗議讓哈維爾對于國家分裂變得愈發擔憂起來,在隨后的一場電視演講中,哈維爾要求對他的總統權力做出憲法層面的變更,允許他在未經過聯邦議會同意的條件下,安排公民投票,以及在全國緊急狀況下,通過緊急政令處理民族問題。
全國性選舉安排在1992年6月初,部分斯洛伐克政客利用斯洛伐克人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以及高出捷克四個百分點的11%失業率,高呼斯洛伐克獨立。梅恰爾與“民主斯洛伐克運動”極力造勢,贏得了斯洛伐克37%的選票,被任命為斯洛伐克總理。
捷克方面,公民民主黨則以30%的選票優勢戰勝基督教民主黨,公民民主黨的第一候選人克勞斯擔任捷克總理。他對于分裂與否有著深刻的經濟考量。在克勞斯看來,斯洛伐克目前低效的重工業和傳統的福利社會分配是個負擔,從結果上看,丟掉斯洛伐克無疑會給捷克經濟帶來品質上的提升,這也是外國投資資本所樂見的景象。
兩位共和國新總理開始了對這個國家分裂還是保留的終極談判。梅恰爾希望捷克斯洛伐克能夠變成一個松散的邦聯體制,捷克人把梅恰爾的這一方案諷刺為“在捷克人提供保險的情況下斯洛伐克的獨立”。以克勞斯為首的捷克代表團對與斯洛伐克人的談判已經喪失了信心和耐心,“現在是討價還價,簽訂一項停戰條約的時候了”。
走向分離
在7月的聯邦議會總統選舉中,斯洛伐克議員極力阻止年底屆滿的哈維爾再次當選總統。哈維爾起初決定完成他的總統任期,但14天后斯洛伐克國民委員會一項以113比24票通過的主權聲明,使得哈維爾改變了最初的想法,辭去了他的聯邦總統職位,離開之前,他要求梅恰爾和克勞斯協商出一個新聯邦體制的建立方案。
雙方這次的會談依然缺乏共同基礎,談判中屢屢陷入僵局,最后在未進行“公民投票是否進行分裂”的憲法要求下,雙方決定正式分離捷克與斯洛伐克。
雙方最后確定1992年12月31日為這個國家的最終分裂日期。“分家”中最重要的一項當推財產分配。財產分配協商持續了幾個星期,最后捷克獲得了雙方共同擬定的三分之二份額。
1993年1月,捷克和斯洛伐克成為各自獨立的主權國家。聯合國很快接納捷克與斯洛伐克成為新成員國。
而分裂后的兩個族群,并沒有“老死不相往來”,兩國十分珍視彼此悠久的歷史傳統,在新的基礎上積極發展雙邊關系。
在面對分裂這一協商后果時,哈維爾在幾年后自己的一部著作中遺憾地寫道:“我們將捷克斯洛伐克看成是我們天然的家園,一想到要分裂這個家,我們的心頭就受到重重一擊。這就是我們中間的許多人致力于改革的原因,希望能夠將現存的只具表面形式的聯邦國家改造成真正的民主聯邦。”
這段話中“表面形式的聯邦國家”一句可謂道出導致捷克與斯洛伐克分裂的制度因素。在蘇聯式的聯邦政治設計中,憲法規定:任何法案必須獲得民族院中捷克和斯洛伐克分區各3/5之上贊同才能通過——這是一個保護少數人的制度設計。所以在事關重大事項的決議中,極少人的選票很可能終結議事日程,從而使政府陷入癱瘓。
分裂后的捷克與斯洛伐克初期“元氣”都不免有所損傷,戰后幾十年形成的共同體經濟格局驟然崩塌,兩國經濟都受到了不小沖擊,尤其是偏弱勢的斯洛伐克一方。但后來兩者在各自的發展中也都慢慢步入正軌,捷克在2006年被世界銀行列為發達國家,斯洛伐克也于2009年順利地加入歐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