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赤軍的挽歌：從學生運動到恐怖主義

張杰

“只要認真做到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與日本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日本革命的勝利是毫無疑問的。”這是1962年9月，日本工人代表團來華訪問時，毛澤東贈與他們的題詞。

在之后的國際左翼學生運動浪潮中，毛澤東的革命思想成功輸入到日本青年的頭腦之中。將這套革命哲學奉為圭臬的不是工人階級，而是一些日本高校學生。這幫充滿理想主義的知識青年不滿足于罷課、游行示威以及“鋼盔加木棒”的溫柔對抗方式，他們離開校園和城市，端起槍桿，仿照中共早期的游擊戰，發起了對日本政府的武裝革命，最終發展成為極左的國際恐怖主義團伙。

這就是日本赤軍，狂熱、血腥，隨時準備為自己的信仰獻身。

波瀾初興

日本赤軍發軔于激動人心的1960年代。歐洲國家在亞非拉的殖民地紛紛獨立，國際共運欣欣向榮，使得一代人的思想變得左傾激進。而美國在一個落后小國越南進行的那場不得人心的戰爭，使得“反美反帝”成為全世界青年人的口號。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則為全世界的青年提供了一個行動準則：“造反有理”。

赤軍最高領導者重信房子被捕入獄后，在2002年2月出版的《決定將你生在蘋果樹下》中這樣概括那一代日本青年：“他們有共同的回憶與懷念，共同的憤慨與激情，反對越南戰爭，反對王子野戰醫院為美帝服務，突入防衛廳，反對學費上漲。”

他們對革命抱有赤誠的幻想和熱情。京都大學、明治大學等是左派學生最集中的堡壘。學生們不斷走上街頭示威，并同防暴警察發生沖突，向警察投擲燃燒彈。

然而，自發的學生運動并不具備獨立的組織力量，沒有嚴密的組織方式、制度、結構、教義。他們中既有馬克思主義者、存在主義者，又有自由主義者，更多的純粹是湊熱鬧的無黨派激進分子，他們在“革命”與“解放”的招牌下享受青春與性。

在這種混亂的情形下，名目繁多的左翼組織應運而生，中核派、解放派、革馬派、ML派（M：馬克思，L：列寧），各派系中的小山頭主義蜂起。其中最激進的“赤軍派”就是1969年從日本共產主義者同盟中分離出來的組織，他們主張要建立自己的武裝，推翻日本皇室和日本政府，并在全世界推動革命。

赤軍的領導機構是“政治委員會”，重信房子是其主要負責人。在最鼎盛時，這位女領導手下有200多名赤軍分子。1971年2月，堅信“世界同時革命論”的重信房子在與赤軍骨干奧平剛士結婚后，隨即潛往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從此，重信房子頻繁往來于中東、東南亞和西歐，遙控指揮“赤軍”行動。

赤軍的首次恐怖壯舉，是被稱為“鳳凰計劃”的劫機行動。1970年3月31日，以田宮高麿為首的9人赤軍小分隊劫持了日航的“淀”號民航客機，投奔朝鮮。劫機者除了年齡最小的高一學生柴田勝宏（16歲）外，其余皆是日本一流大學的高才生。這次劫機事件雖然沒有造成人質傷亡，但它標志著赤軍正式拿起恐怖主義的武器，并使赤軍獲得了從事戰斗行動的“聲譽”，這批激進的年輕人已不滿足于同防暴警察進行徒手搏斗。

通向淺間山莊之路

1971年7月15日，赤軍中一個以森恒夫為首的小組與一個叫作“京濱安保共斗”的毛主義組織合并，成立了“聯合赤軍”。他們通過搶劫銀行、郵局以及獵槍店，獲得不少槍支彈藥和“革命經費”。隨后，他們潛入深山，預備進行武裝革命斗爭。

1971年12月底，“聯合赤軍”轉移到群馬縣的榛名山基地，舉行聯合軍事演習。但在日本保安機關大規模搜捕的緊張環境下，聯合赤軍的“軍事演習”演變成了一場血腥的內部肅反整風。原屬“京濱安保共斗”的領導人永田洋子堅決主張“針對組織內仍保有資產階級習氣的成員，施以再教育，徹底整肅思想落伍的成員”。榛名山基地一下子變成慘不忍睹的人間地獄。

原屬“京濱安保共斗”的加藤能敬與小嶼和子在接吻時被撞見，遭遇殘酷整肅。森恒夫和永田洋子命令眾人圍毆這對情侶，甚至加藤能敬的弟弟也被威逼著向他施加拳腳，以此表明革命立場。最后二人被綁在冰天雪地的屋外，在饑寒交加中慘死。

“聯合赤軍”整肅的方式越來越慘絕人寰，遠山美枝子因為美貌而被折磨得面目全非，金子通世因為懷孕，被控阻礙集團行動而被扒光衣服，綁在樹上凍死，還有成員因藏有錢財被活活打死。在這輪肅反中，14名“聯合赤軍”成員（含一位懷孕8個月的女赤軍）被自己的同志殘酷地凌虐而死。

1972年2月，“聯合赤軍”懷疑基地暴露，分頭轉移。19日，一支由五名聯合赤軍成員組成的小隊在長野縣的荒山中被警方發現，隨后他們闖進這片度假屋地區的一座三層樓旅館，劫持管理人的妻子，與警方相持10天，這就是震驚世界的“淺間山莊事件”。

這5名“聯合赤軍”分子，年齡最大的25歲，最小的只有16歲，他們用來福槍、獵槍和手槍以及自制的燃燒瓶，與屋外的1200名警察對抗。

5名赤軍已是甕中之鱉，警方試圖用心理攻勢拖垮他們。當“淺間山莊”抵抗最激烈之時，尼克松訪華的消息傳來，世界革命的領袖毛主席將與西方帝國主義頭子尼克松握手，當年的參加者后來回憶時，仍然無法忘記收音機中傳來這一消息時的巨大震驚。日本警方充分利用這一消息，把一位叫吉野雅邦的赤軍成員的母親接來喊話：“時代已經變了，美國總統同毛主席握手了，毛主席交給你們的任務完成了。孩子，回家吧！”然而，赤軍仍用槍聲回敬，表示這一切都不會使他們放下武器。

2月28日，警察攻入淺間山莊內拯救人質，2名機動隊員和1名民眾死亡，另有27人受傷，5名赤軍被捕。電視直播了警察攻入山莊時的情況，當天是有視聽率調查以來，錄得家庭收看率最高的一天，收視率接近90%。

“淺間山莊槍戰”幾天之后，警方終于發現已經被“聯合赤軍”廢棄的榛名山基地，經過審訊那5名被俘的赤軍分子，那起觸目驚心、令人發指的內部整肅終于曝光。在日本國內，人們對激進派由同情轉為憎惡，以此為分野，轟轟烈烈的日本左翼運動陷入低潮。

橫行全球的恐怖組織

當得知日本國內的赤軍成員大部分死于戰友們的猜疑之手時，身在海外的重信房子等人受到了極大刺激，他們憤怒地向國內赤軍派宣布“訣別”，決心“率直地改正錯誤”，在巴勒斯坦走出一條新路。

此時，重信房子已經投靠以貝魯特為據點的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陣線，并與丸岡修等人成立“阿拉伯赤軍”，后正式更名為“日本赤軍”。淺間山莊事件結束后僅3個月，重信房子便用最殘酷的方式證明，赤軍即使不能給日本帶來革命，它仍然可以為“世界革命”的事業而進行血腥屠殺。

1972年5月30日，奧平剛士、岡本公三、安田泰之等人用捷克制Vz.58突擊步槍和手榴彈在以色列特拉維夫的羅德機場（現稱本·古里安機場）向普通旅客發動突然攻擊，死傷100人，其中24人死亡。這一襲擊行動立即震驚了全世界，“日本赤軍”也由此成為與意大利的紅色旅、北愛爾蘭的愛爾蘭共和軍齊名的國際恐怖組織。

這是一次“神風敢死隊”式的自殺性攻擊。兇手中的兩人，來自京都大學的奧平剛士（重信房子的丈夫）和安田泰之，都當場喪命于自己的槍彈下。岡本公三在與以色列軍隊交火中受重傷，但最后逃過一死，并被警方拘捕。

岡本公三受審時毫不掩飾他為什么會去扮演一個殺人魔的角色。他說：“我的職業是赤軍戰士。戰爭就是要屠殺和破壞。我們不能把戰爭局限于破壞建筑物。我們相信，屠殺是不可避免的。作為實現世界革命的手段，我們必須創造世界赤軍……”被判處終身監禁的他成了各國恐怖分子心目中的偶像。

經過羅德機場屠殺事件，在國際舞臺上默默無聞的赤軍，一下子變成了惹人注目的“恐怖明星”。從此，“日本赤軍”一手制造的國際恐怖事件接連不斷。他們橫行全球，攻擊的對象有時是飛機，有時是輪船，有時則是外國大使館。他們通過劫持活動、扣押人質，來要挾政府釋放在押的赤軍分子，勒索錢財，并且屢試不爽，其恐怖行動的成功率之高世所罕見。

1988年，丸岡修等幾名赤軍骨干成員在菲律賓被捕，重信房子如同失去左膀右臂。在內外交困的形勢下，重信于2000年潛回日本，并準備在國內恢復赤軍組織。同年11月，55歲的她在大阪被捕。2001年4月，獄中的重信房子宣布日本赤軍解散。同時，她還向所有受過赤軍傷害的人謝罪。她說：“謝罪并不是后悔，而是期待在要求一個更好的日本的時候能夠吸取這些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