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與求學之路
1953年夏,我考取了余干中學,很高興。上學前去村里開介紹信,村會計寫到:吳官正家貧農,生活比較困難。我說,你能不能寫生活很困難。我家六口人,吃飯靠父親一個勞動力,還要供養爺爺奶奶,經常缺吃少穿,這還不能說生活很困難?這個會計卻死活不肯,把我攆走了。
余干中學在縣城,離我家有十多公里路。它的前身是1923年創立的“玉婷初級中學”,新中國成立后與其他兩所學校合并,成為余干中學,當時只有初中。我帶著一床破舊被子、一個木臉盆來到余干中學。學校看了村里的介紹信,給我評了丁等助學金,每個月3.6元。由于助學金少,不夠繳伙食費,讀了不到兩個月,一個周末,學校公布停我的伙食。我餓著肚子與同村的同學吳振芳往家里走,深夜才到家。我對父母說:“學校停我的伙食了,你們能否給我一點兒錢?”母親說:“哪有錢?明天我到李家渡集上去賣些紅薯再說。”第二天,母親提了一籃紅薯,帶著我去趕集,結果只賣了三角七分錢。我拿著錢往學校走,到了中山嶺腳下,餓得實在難受,用五分錢買了一碗米湯圓吃。到學校把剩下的三角錢交了伙食費。我想,這書看來是讀不下去了,于是找到班主任張泗安老師說:“張老師,我家沒錢,實在讀不下去了,我想過兩天休學回家。”張老師說:“你村里的介紹信說你家生活‘比較困難,所以給你丁等助學金。有的同學開的介紹信是‘很困難,就給甲等,‘困難給乙等或丙等。”我介紹家里的情況后,張老師說:“啊,這么個情況!我向學校領導反映反映。”第三天,張老師找到我說:“學校決定給你丙等助學金,一個月5.4元,每月伙食費6元,不夠的你家想辦法吧!要不,星期六你就回家去,星期天晚上再趕回來,這樣也能讀下去。聽同學說,你很窮,家里幾乎什么都沒有。現在快12月了,你還只穿一條單褲,襪子也沒有,手像雞爪子。你讀書用功,堅持下去吧!”聽了老師的話,我難過得掉了淚,真是既溫暖又心酸啊!
1954年發大水,家里的田地和房屋全部淹了,一無所有。這個學還能上嗎?可我太想讀書了,決心堅持下去。母親看我態度堅決,就說:“你把我和你姐姐、妹妹的首飾拿去,到親戚家抵押,請他們給10元讓你去上學。”說著母親、姐姐、妹妹都大哭起來,我很傷心。母親實在不想把這些多年積存的寶貝拿走,但為了我上學,別無他法,只好硬著心拿到親戚家去換錢。結果把情況說了,人家還是不同意,我只好哭著回家。不記得村里誰出了個主意,說村里開個介紹信,拿這些東西到縣里可以換錢,于是我要父親駕船送我到縣城去。漲水時的鄱陽湖煙波浩渺,風急浪高,小船在洪水中掙扎。在湖邊長大的我,雖然經常走水路,在顛簸的小船上仍然感到害怕,但盼著能繼續上學的那一絲希望鼓勵著我,恐懼已不算什么,只愿小船快快駛向岸邊。皇天不負苦心人,那些首飾在縣銀行賣了十元四角錢,總算交上了學費。在親戚家抵押不成這件事,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世事滄桑,人情紙薄,一想起來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那一年學校也進了水,只好改在糧食倉庫上課。水退后,又搬回學校。也許是差點兒失學的原因,我不知道哪里來的那股勁,學習動力十足,學得也很輕松。不僅完成了當時的學習進度,還擠時間自學數理化,到初二下學期,初中數理化全部學完。在老師的幫助下,這年我也評上了乙等助學金。
記得初二下學期的一天,聶瓊老師上代數課,我在書上給她畫像,不知什么時候她悄悄走到我身邊:“吳官正,你干什么?你畫誰呀?”當她看到畫像邊上寫的“聶老師”三個字,很氣憤地說:“我就長得這么難看?”我強辯道:“老師,是你長得不像我畫的。”聶老師更生氣了,怒氣沖沖地說:“混蛋,到黑板前來,回答幾個問題。”她出了幾個題目,我都做出來了。看難不倒我,又出了一個初三的題目,同學在下面叫起來:“老師,這個還沒學。”但我也做對了。聶老師消了氣,說:“你懂也不要驕傲,你是班長,上課要認真聽講。”我說:“對不起,我錯了。”以后,有的同學亂畫人頭像,也在旁邊寫上“吳官正長得不像我畫的”,我也從不計較。
初中時,糧食很緊張,學校食堂早餐都是稀飯。一大桶稀飯,每人分三小碗,剩下的每天輪一個組吃。有時太稀,一個人吃五六碗,上課不到四十分鐘,同學們提著褲子往外跑,邊跑邊叫:“要爆炸了!要爆炸了!”有的同學還編了順口溜:稀飯稀,照見眉毛照見須,三碗吃下去,各個成了餓死鬼。
到了初三,我學習更主動,成績也更好了。1956年6月10日,我還加入了共青團。快畢業時,張泗安老師三番五次給我做工作,要我報考高中,可我一直不同意,說:“家里太困難了,上師范不要錢。”張老師說:“你自學能力強,今后會有發展前途,還是上高中好。”先后談了好多次,我都沒松口。后來,劉周度副校長找我說:“吳官正同學,我們考慮你有很大潛力,國家需要人才,學校已經報請上饒專區教育局同意,保送你到鄱陽中學上高中,你班上就保送你一人。”我說:“我家實在太困難了,如果已經定了,請學校跟鄱陽中學說好,每年給甲等助學金,不然我確實不能去。”他沉默了一下說:“這個,你放心。”
這樣,我就借來高中一年級的數理化和語文書,開始自學。有時遇到困難,放一放,跳過去往前學,再返回來又懂了,并把課本上的練習都做了。這年暑假兩個月都在家自學。1956年的暑天干旱炎熱,田里禾苗半枯焦,父母去車水抗旱,我不去。爺爺罵道:“人家一個兒子都去抗旱,你們兩個兒子,都這么大,還不去幫幫忙,看你們父母都累成猴子精了。”我頂他:“你的父親和你不是年年抗旱嗎?怎么還這么窮?我不去,我要看書,我絕不跟你們一樣!”爺爺沒辦法,說:“懶東西,沒良心。”我一方面感到爺爺說得對,父母可憐;另一方面我看到了自己的自學能力,看到了今后的希望。我努力學習,抓緊時間記,抓緊時間領會,抓緊時間做練習。到鄱陽中學上學時,高中一年級的全部課程我都自學完了。
鄱陽縣離我家約25公里,當時就是個有近60萬人口的大縣。鄱陽中學創建于1902年,坐落在風景秀麗的饒河河畔。這個學校不僅在上饒區是重點學校,在全省也有些名氣。
1956年8月底,我帶著八角錢去鄱陽中學報到,注冊登記的那位中年人說:“請交錢和證件。”我回答說:“我說不上高中,校長硬要保送我來。我只有八角錢,還要留下用。學校答應過,你去問問好嗎?”這個中年人說:“還有這樣的學生,真有意思!”他問后回來說:“你先報到吧。”
開學以后,學得輕松愉快,助學金也如愿以償得了個“甲等”,沒有了生計的后顧之憂。我更潛心鉆研,希望這一年抓緊自學完高中二、三年級的課程,爭取第二年去考大學。我很刻苦,也很認真,把借的高二、高三的課本在一年內全部自學完,所有的練習都做了。到了1957年6月,我問學校領導:“高一學生能不能報考大學?”校領導回答:“不行,沒有這個規定。”我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
從高二開始,我就自學大學的數學,用了兩年時間,學完了極限、導數、微分、積分、概率論、復變函數和偏微分方程等課程。高二、高三每學期考試,各門功課都是五分。
在高二上學期的時候,父母得了傷寒,我請假回了趟家。回校后不久,自己也染上了副傷寒,高燒不止。學校很著急,把我抬到縣醫院,有一周左右高燒到39.5-40度不退。孫守謙校長請求縣委書記批準用氯霉素。后來聽說,孫校長是南下干部,找到縣委書記說:“這個同學家里很苦,學習成績門門課滿分,請求縣委救救他。”這位縣委書記批準用18顆氯霉素,我吃了兩天,燒就退了。住了近一個月的院,家里沒錢,據說是學校報請上級教育局同意,用幾個名字領甲等助學金報銷了我的醫藥費。這件事我終生銘記在心,沒有共產黨,沒有孫校長和縣委書記的關懷,沒有醫務人員的努力,也許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的愛人張錦裳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班主任薛番琛老師很喜歡她。我住院期間,薛老師常要她來看我。她有時還帶幾個包子給我吃,我很感動。我學習好,她很佩服。我家窮,沒有什么衣服,一身衣服穿好多天,也沒得替換。她同情我,有時接濟我一兩塊錢用。出了院,我覺得她真好,就想同她談對象,她沒同意,也沒拒絕。高三時的一天,她說:“人是會變的,你今天對我好,今后未必。”我說:“不會……”
快高中畢業了,要填報高考志愿,我對班主任說,我報北大數學力學系、南京大學天文系、哈爾濱工業大學數學力學系。薛老師卻說:“建議你第一志愿填報清華大學,學工科有些體力勞動,你體質弱,這對你有好處。”結果,我第一志愿報了清華大學。當時張錦裳和另一個同學張淑文說:“沒辦法,他這人太倔,隨他去。”
真是不幸,在高考的節骨眼上,我卻發起燒來,考數學時高燒39.7度,學校請醫生給我打了安乃近退燒。監考老師很關心,看到我做完題正在檢查,就說:“你都做對了,交卷吧,回去休息。”考物理和化學時我也發高燒,都是靠醫生打針才堅持下來的。現在想起來,當時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1959年8月上旬,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來了。我聽說后,從家里跑了四公里到石口鄉政府去領。心里高興,一路唱一路跑到家,后來又趕到縣城告訴了張錦裳。她也很高興,不過有些擔心。為了使她放心,我說:“我們結婚吧!”她點點頭,同意了。沒過幾天,她妹妹送她到我家,吃了一桌飯,用的是舊床、舊被,我們就這樣結合了。
清華大學是考上了,愁的是到北京去的路費。我找到村里,了解到我家秋季可以分得24元錢,要求提前給18元。村長說要向鄉長匯報。我找到鄉長,提了這個要求。他想了一下說:“不行,你沒錢可以不讀唄。”當時我幾乎氣炸了,但沒做聲,回到家里默默地流淚。后來張錦裳的大哥給了20元、細叔給了18元、高家姐夫給了8元,總共46元,準備從鄱陽坐輪船到南昌,再乘火車上北京。
出發前,我同張錦裳到學校去辭行,在校門口遇到楊輝副校長。他說:“你來得正好,你為學校爭了光。你家困難,上饒專區教育局給學校50元錢做困難學生的路費,決定給你20元。”我高興極了,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事!去會計那里領了錢,又去教務處領了畢業證書。發畢業證書的老師說:“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土里巴嘰的還能考上清華大學,看不出來。”我笑了笑,想到還有那20元錢,點了點頭出去了。
退后的心態
《詩經》里有這么一句詩,“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我理解說的是,作為政治人物都有開頭,有個好結局不容易。新老交替是自然現象。早退晚退都要退,這把年紀了,晚下不如早下。退下來,對黨、對國家有好處,對家庭、對自己也有好處。一個人上進不容易,但退下來并很快淡化,也是需要智慧和勇氣的。
我在最后一次中紀委常委會上對大家說,我退下來后,擁護黨中央,支持中紀委,安度晚年,保持晚節。然后馬上說:“散會!”我當年離開武漢、江西、山東的時候,也只講了很短的幾句話。
人生是一個過程,有上坡、有高峰,但最終都要落幕,這是規律。唐朝詩人劉禹錫有兩首很有名的看花詩,寫的都是宦海沉浮。前一首《戲贈看花諸君子》,牢騷滿腹;后一首《再游玄都觀》,春風得意。我認為金人元好問對這兩首詩的理解最深刻,他也寫了一首詩:“亂后玄都失故基,看花詩在只堪悲。劉郎也是人間客,枉向東風怨菟葵。”意思是說你劉禹錫在歷史長河中也是一個匆匆過客,對世事滄桑何必如此抱怨,如此感嘆呢?
我們黨作為執政黨,我認為有幾條很重要:一是制度建設和制度創新,包括發展民主,健全法制,也包括干部的任期制、退休制等。二是要有個堅強的中央領導集體,其中有一些比較年輕的同志,保證我們國家沿著改革開放、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開拓前進。三是我們這樣一個大黨大國,有本事的多得很,要創造人才輩出的條件,使各類人才脫穎而出,不斷涌現,使有治黨、治國本領的優秀人才實現抱負,報效國家。
我喜歡讀書,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書都讀,我認為書要越讀越薄。比如說,心理學有兩點給我印象很深:一是所有人共同的弱點,就是很難約束自己;二是需要引發動機,動機決定行為。經濟學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是供求關系,二是納什均衡(即博弈)。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我理解有三點:一是零的辯證法,有多少數比零大就有多少數比零小;二是人們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也在改造自己;三是人們在征服自然的同時,往往也會遭到自然的無情報復。年輕人更要多讀書,特別要認真研讀革命導師和領袖們的著作,多思考,多討論,相互啟發,共同進步。金子能閃光,尖端能放電。楊巨源有一首詩《城東早春》說:“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希望年輕人多做工作,多做貢獻,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我就是“看花人”,為你們鼓鼓掌。
(2007年10月25日)